宋既安垂眸笑了笑,冷不防看了谢字卿一眼,这一眼也不吓人,却还是让谢字卿微微一怔,眼底流露出一丝局促来。
谢字卿回想自己的人生,甚少有这样理亏的时候,可仔细想想他没什么理亏的,很快便恢复了淡然。
“是父亲邀请苏大人过来的,”宋既安若无其事道,“苏大人风华正茂,才气无双,疏遥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若是两人都中意彼此,也该早日把婚事定下来,也免得疏遥日日都在你面前晃悠,不成体统。”
“是吗,”谢字卿也笑了下,“那等疏遥的好消息,若是事成,可得请我喝杯喜酒。”
“自然的,”宋既安抑扬顿挫道,“你我皆是兄长,得坐一起。”
两人相伴着到了书房,房门一闭,宋既安立即正色起来,抬手请谢字卿落座。
谢字卿撩袍坐定:“管商那个案子,陛下应该找过既安了吧。”
“是,让我同你,同大理寺,重审这个案子,”宋既安面色有些凝重,“三司会审本来常见,陛下私下同我说这事,让我不安啊。”
宋既安敛着眸,思索片刻,试探道:“莫非陛下不仅仅要拿下徐忠义,还有更深的意思?”
谢字卿微微挑眉:“陛下要用你我办事,不会没跟你说明白吧,既安,我信任你,你也得信任我,咱俩互相掩护,劲儿得往一处使。”
“嗨,我自然信你,刑部里我跟你接触最多,”宋既安蹙了下眉,“只是这次的事我不敢想,陛下爱子心切,平日里并不多追究几位皇子的过错,可这次动徐忠义,莫非是要动贤王?”
谢字卿不置可否:“徐忠义此次是必然要倒的,就看贤王牵扯多深,陛下近年龙体欠安,想必是要为太子殿下登基肃清阻碍了。”
上月初,贤王红莲夜遇刺,李岳川下旨五日破案,谢字卿在第四日去了凤山药泉,私下面了圣。
彼时他还摸不清李岳川对太子的态度,可身为谢氏族人,他深知不可参与党争,不可蒙蔽圣听,若当真如穆浩然所说糊弄奏对,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旦露馅,整个刑部都将失了圣心,大理寺落井下石,甚至以欺君之罪盘查刑部所有官员,进行清洗,这对刑部现任官和刑部长远的前途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更何况大理寺若是一家独大,必然犹如脱缰之马,对整个大渊来说都不是好事。
可穆浩然说得也有理,若是李岳川真的动了改立贤王为太子的心思,此时上报“贤王失德,构陷太子”,恐怕也会万劫不复。
因此,谢字卿做好自己天诛地灭的准备,以个人名义在凤山单独上了一份奏表,详细说明了贤王之行,以待李岳川裁决。
还记得那日李岳川问他:“字卿应该听说过‘废太子,立新君’的传言吧,此刻你来奏对庭儿自说自话,构陷太子,不怕朕处死你吗?”
谢字卿深跪在地,背却挺得很直:“字卿据实禀报,不敢隐瞒,不论陛下如何处置,字卿欣然领受。”
“你是太子的人?”
“微臣只忠于陛下。”
良久,李岳川叹了口气:你姑母生前最疼的就是你,字卿,你是朕的侄儿,朕只信得过你。”
他将谢字卿扶了起来,郑重道:“去查,若是庭儿当真做了有亏德行的恶事,朕决不轻饶。”
贤王遇刺案中被抹掉案底和户籍的刺客提醒了谢字卿,这样的事恐怕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借口刑部扫尘和整理卷宗,从跟大理寺卿徐忠义相关的案子开始查起,没想到竟让他顺藤摸瓜,查到了徐忠义的外甥管商,而这个管商换了身份后竟然好死不死的又犯了命案,让谢字卿抓了个正着。
宋既安听完了,目视远方,缓缓点了点头,这一年来,“废太子,立新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可此时看来,李岳川从来都没动过废太子的心思。
当年立太子之初,朝堂中便有争议,太子平庸,性情又乖戾,贤王却少年有成,文治武功皆有不俗的建树,可太子虽无能,却是继后张皇后所出,身为陛下嫡子,又有张氏这样底蕴深厚的士族依靠,是无可厚非的太子之选。
可年纪渐长,太子仍然无甚长进,不少大臣便投到贤王门下,意欲重立新君,李岳川一直不动声色,直到纷争渐起,让他看清真正的忠君纯臣,才要发作。
君主才识有亏,并无大碍,只要会用人,自有德才兼备的臣子安邦治国,自古以来,立嫡子为储君是为了天下安定,避免因为立贤立长惹得天下大乱,贤王不知进退,结党营私,构陷太子,已经触到李岳川的逆鳞。
宋既安虽无法预知后事如何,可这其中的波谲云诡已经近在眼前,纵使他知道卷到这场纷争当中可能不会有好下场,可眼下已经退无可退。
如今朝廷众臣除了太子一派,便是贤王一派,李岳川用谁查办皇子失德都不放心,小辈之中,唯有谢字卿和宋既安这两位忠于李氏的纯臣用起来最得心应手,这事落在他们俩身上是必然的。
“唉,”宋既安忽然叹了口气,“本以为做言官清闲,监察上谏,纠他人错处,没想到还是要过这样刀尖舔血的日子,与其黯然死在东都,当初不如去
参军了。”
谢字卿想了想,他说的也不错,日后万一贤王夺得皇位,他们俩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你怕了?”谢字卿含着笑意问道。
“怕有用吗,食君俸禄,为陛下做事,万死不辞”宋既安按了按额角,“只是眼下三司会审的明旨还没下来,宫宴之后,怕是会打草惊蛇啊。”
谢字卿的胳膊搭在书案上,侧目看着宋既安,灯火下,他眼波闪烁:“早些时日我密探张子理,徐忠义那边应该有所察觉,前几日邀我和穆尚书到红莲夜饮宴,打探此事。”
“哦?”宋既安问,“你怎么说?”
谢字卿笑道:“用不着我说,谁能在穆尚书嘴里套出话来,徐忠义白搭上一顿饭。”
“这倒是,”宋既安笑道,“既然徐忠义没想到陛下彻查的决心,那宫宴后三司会审也来得及,待有了眉目,再将管商虐杀案和贤王遇刺案两案并审,能挖出多少人,就看贤王的根基有多深了。”
谢字卿点了点头,二人深深对望一眼,在火光中心意互通,好似结成了某种生死相随的联盟。
“既如此,”谢字卿缓缓道,“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宋既安笑着揖了一礼:“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行,天色不早了,那我告辞了。”谢字卿起身。
“我先送你出门,”宋既安也跟着起身,“一会还要写点东西。”
“写什么?”
“遗书,”宋既安淡淡道,“办这种掉脑袋的事,总得提前写下遗书备着。”
谢字卿喉咙一滞,没拦他,因为他自己也写了。
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虽是谈笑,可气氛却有些凝重,半晌,宋既安才道:“我倒没什么放不下的,就是我那个妹妹,”宋既安顿了顿,“她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你若没意思,早日回绝了她吧,别让她再像个傻子一样。”
谢字卿微微握了下拳,眉心蹙着,嘴角却挂上得体的笑意:“应当的,我下次见她就同她说明白。”
语毕,谢字卿大步迈出门去。
宋既安送他两步,拐过水榭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坐在木阶上,背对着人,谢字卿瞥了一眼,没说话。
宋既安微微一笑,忽然叫道:“宋疏遥。”
“啊?”宋疏遥听见呼唤,转过头来,只见宋既安旁边还站了个人,她难以置信地眯眼看了看,竟是谢字卿,当即喜上眉梢,起身拍了拍衣裙走了过来。
谢字卿看了一眼宋既安,眉心微蹙。
很快宋疏遥便蹦跶过来,先对着谢字卿行了一礼:“谢侍郎,”又看向宋既安,“兄长叫我?”
“嗯,”宋既安道,“你不是等了谢侍郎一天了吗,你送送谢侍郎。”
目送着宋既安渐渐走远了,宋疏遥才转过头来,笑道:“字卿,你来啦。”
“别那么叫我,”谢字卿往外走,声音冷淡,“咱们没熟到这个份上。”
宋疏遥面目疑惑,追上他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生气了?我之前这样叫你你没说不可以,今日怎么了?”
谢字卿道:“没生气。”
“那你怎么了,”宋疏遥拦不住他,“是我兄长跟你说了什么?”
谢字卿一歪头,哼笑一声:“你兄长说,若我对你没意思,要早日回绝你,别让你像个傻子一样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
“你别听他的,”宋疏遥叹了口气,宋既安是知道怎么给她添乱的,她快走几步,打开双臂拦住谢字卿的去路,“你别回绝我,我也不叫你字卿了,我叫你谢郎君?谢侍郎?你想听哪个?”
“呵,”谢字卿嗤笑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她,一眼望穿她眼底的乞求和惶恐,冷声道,“宋娘子,请你自重,别自轻自贱,让家人为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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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