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遥整理完了她所知的脉络,心想着这案子她将来要写进书里,这种想法刚冒出来,就听谢字卿笑了一声。
“行,你知道的不少,”他摸了摸食指上的和田玉扳指,“以后若是有机密泄露,我第一个审的便是你。”
宋疏遥不觉得谢字卿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为了跟他讨论得更加透彻,她讳莫如深道:“我知道的还不止如此呢。”
谢字卿挑眉,示意她接着说。
“我猜四年前病死的管商就是几个月前犯案的张子理。”
“借尸还魂?”谢字卿的笑意冷冰冰的,“陛下最痛恨巫蛊之说,怪力乱神,慎言。”
“何须借尸还魂啊,”宋疏遥的目光亮的发烫,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扯谎道:“我看过一个话本,上面有个故事就是掌管司法的大理寺卿为了掩盖儿子的滔天罪行,给他更名改姓,换了个身份重活一世,可他那儿子不争气,又犯了案子,让人抓了个现行。”
大渊曾经出过几位极其厉害的女官,自此后女子议政很是常见,尤其是东都的贵女,绝非是以往王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闭塞状况,谢字卿自从跟宋疏遥打交道起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可她还是过于耳聪目明了,若非深知底细,谢字卿定会怀疑她是什么势力派来的细作。
“这段时日刑部扫尘和整理卷宗恐怕都是个幌子,”宋疏遥继续道,“目的就是翻出四年前的这桩旧案,能劳侍郎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刑部这次针对的必定是管商身后的大鱼。”
众所周知,管商背后是大理寺卿徐忠义,早年间,大理寺和刑部争权不断,互相不睦,后来换了穆浩然任职刑部尚书,权斗才渐渐平息了,也正因此,大理寺的势头隐隐盖过刑部,拿到司法刑狱的实权,徐忠义这位从三品大理寺卿也越过了穆浩然这位正三品刑部尚书,深得皇帝李岳川重用。
一旦徐忠义被揭露徇私舞弊,私放罪犯,这就是欺君之罪,惊天大案,家族内亲者砍头,疏者流放,朝局内马上就要大动荡。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个私改户籍,大渊对户籍之事管理极其严苛,能堂而皇之地给死囚犯换个身份过活,若不是跟吏部的高官勾结,绝对难以做到。
此事一经证实,吏部也将大换血。
而吏部尚书韩嘉和大理寺卿徐忠义在当年太子之争中多次力保贤王,因此谢字卿此番作为究竟是为了大理寺和刑部的权斗,还是为了拿住贤王,宋疏遥不太确定,也不敢想。
可不论是哪个目的,不得不说,谢字卿这步棋拿得真准,打蛇打七寸,这就是正经八百的七寸。
“你真聪明,”谢字卿微笑着真诚称赞,可眸光却闪出点点危险,“但你最好收着点自己的聪明,别害人害己。”
宋疏遥听懂了语气中的警告意味,极其知趣地点了点头,温和无害地笑道:“我只在你面前这么聪明,我信得过你。”
谢字卿冷哼一声,用竹签刺起一块酥梨,汁水四溅,递给宋疏遥道:“说累了,提提神。”
宋疏遥接过来,一口将那小块酥梨送进口中:“我正好渴了,多谢啦字卿。”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得这么亲热,谢字卿懒得纠正,默默看着,见她明眸皓齿,唇似樱红,笑意如春日在山谷中流连的暖风,带着花香和雨气一起扑面而来。
谢字卿喉咙一紧,别过眼去,说道:“明日腊月二十二,刑部不上值,你不必来。”
腊月二十三就是踏雪寻梅的宫宴,也是除夕之前最后的节日,祭灶节,这一日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坊间百姓,举国欢庆,载歌载舞,祭神拜佛,祈求福愿,朝中各部在腊月二十二这日便开始休沐准备了。
宋疏遥自然知道此事,但还是感激谢字卿好心地提醒她,道了声谢。
谢字卿“嗯”了一声算回应,起身去架子翻卷宗,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明日你兄长在府上吗,我有要事相商。”
明日有家宴,兄长自然在的,”宋疏遥眯起眼,答他的话,又道,“大人与兄长同朝为官多年都没来过相府议事,这次的事肯定不一般。”
谢字卿冷哼:“平日里有事下朝的时候自然就议了,明日又不上朝。”
宋疏遥见他不说真话,也不再问,不用问她也猜到了,谢字卿此时去找宋既安,多半商议的是管商那个案子,一个刑部,一个御史台,应该是要旧案重提,三司会审了。
太多细节她不便掺和,又见天色不早,起身先告辞了。
当然,她也是为了早些回府,迅速记录此案带给她的灵感,又在原有的事件之上发挥改写,呈现出跌宕起伏的全新面貌。
这一写又到半夜,宋疏遥吹了吹纸张上的墨迹,沾沾自喜地通读一遍,赞叹道:“好文章!”
高兴过了,才沐浴更衣,躺在榻上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这个梦应当是早上做的,梦里谢字卿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宋疏遥心中一痛,快步迎了上去:“谢字卿,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谢字卿闻言转身,眉尖颤抖道:“如此甚好。”
“好,”宋疏遥喉咙滞涩,淌下一行眼泪,半晌道,“你永远都别后悔。”
倏然,谢字卿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仰头时,恰好看见他眸间的水光,他呢喃道:“娘子……”
“我在,”宋疏遥立即回握住他,“说啊,你要说什么?”
谢字卿迟迟不开口,只是攥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紧:“娘子……”
“娘子!娘子?”
宋疏遥一个激灵,眯着眼睛缓了片刻,抬起眼皮才发现外面天色大亮,估摸着有辰时了。
“娘子,今日府上家宴,要快些起来去迎长辈了。”小蝶攥着她的手十万火急道。
竟然是个梦,还好是个梦。
宋疏遥暗暗舒了口气,缓缓起身,拍了拍小蝶的手背:“对,家宴,我怎的把这事忘了,快,更衣。”
语毕,五位侍女鱼贯而入,将宋疏遥架了起来,梳洗地梳洗,穿衣地穿衣,忙地不亦乐乎。
长辈面前,她需得装扮地温婉些,便梳了两个乖巧的发髻缀上丝带,穿了件粉色的外袍,更显得清丽可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宋疏遥才火急火燎出了门,提着裙摆刚过了中门,迎面便撞上一个人,还好她眼疾手快,步子一顿,抬手按住门廊,身子晃了晃便稳住了,一缕清淡的梅香划过她的脸颊,半晌后她的鼻息里都是这股似有若无的凛香。
对面那人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扶,堪堪揽住了她纤薄的肩膀,见她并无大碍,马上便将手放下,恰如其分,毫不逾矩。
宋疏遥这才抬眼一望,只见那人一身玉色袍,风华绝代,遗世独立,眉眼淡然温润,似纷飞在天地间一片难以触摸的雪花。
他笑起来很是好看,谦谦君子,声音也动听:“在下苏忱,有幸得见宋娘子,方才唐突了,还请宋娘子见谅。”
“苏大人认得我?”宋疏遥也笑了起来。
在家宴上见到苏忱,宋疏遥并不觉得奇怪,苏忱的家乡在蜀州,距东都几千里,作为宋世群的得意门生,邀到府上用饭很是正常。
宋疏遥方才一眼便认出他了,虽只是长亭水榭遥遥一望,可苏忱的风姿的确非同一般,不愧是东都权贵人人争抢的女婿。
若是谢字卿让她感到热烈,这个人便让她觉得清冷,与他相对而望,仿若立于林间的凉雾之中,让人神清气爽。
苏忱微微一笑:“那日来府上,遥遥见过娘子一面,不敢相忘。”
这句话取悦到了宋疏遥,文人的浪漫莫过于此,惺惺相惜,投桃报李,你遥遥望我,我遥遥看你,情淡如水,却各不忘怀。
宋疏遥满面春风,行了一礼:“我欲引苏兄为知己,可今日长辈登门,恕难奉陪,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寻苏兄痛饮几杯。”
苏忱侧身让路:“娘子请便。”
经过他时,宋疏遥又闻到那阵清浅的梅香,和她平日用的很像,不过她春夏秋冬用的香各不相同,从来没个定性,和她用同样香料的人抓起来数一数,恐怕连刑部大牢都放不下。
想到这,宋疏遥的脚步更加轻快,心中想:不知道谢字卿什么时候过来。
这一日她都没见到谢字卿登门,想他应是有旁的事要做,毕竟跟大理寺卿叫板,需要准备的东西不是一点半点。
直至暮色西沉,夕阳西下,宋府的宾客渐渐散去,小厮才带进来一个人。
宋既安见是谢字卿,笑着玩笑道:“谢侍郎还真会挑时候,家宴刚散,请尊驾移步到书房吧。”
谢字卿哼笑一声:“有劳宋中丞带路。”
两人并肩往书房去,穿过游廊恰好可以望见对面堂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谢字卿忽然问道:“那位是新到任的中书舍人苏忱吧?”
宋既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是,上任有一阵子了,上次你来府上时,苏大人的任命刚刚下来。”
谢字卿不动声色道:“今日不是宋府家宴吗,他怎的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