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屋,夜色已深,月光透过新修的屋顶洒进来,映得屋内清冷。许安放下药篓,从一旁的木箱里取出药膏和布条,动作熟练而随意,像是做过无数次。
十七站在门口,血迹干涸在衣衫上,粘住血肉,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仍然还在渗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低着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眼神晦暗,像是还陷在林间的杀戮里。许安放下药篓,瞥了眼他的模样:“去浴室。”
十七好像还没回神,但是本能让他低声应道:“是,公子。”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小屋一角的简陋浴室。
许安换了身衣服,打了一桶清水,也来到浴室,放在地上,取出粗布,语气平静:“坐下,脱衣服,我帮你清理伤口。”
十七好像突然回了神,脸瞬间一红,忙低下头,声音沙哑:“属下……属下自己来。”
许安看着他红彤彤的耳朵,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是没看过,你以为那天谁给你上的药呢。”
十七脸更红了,死死攥住衣角,整个人都像在冒烟,肉眼可见的局促。他知道许安是指他坠崖那次,他醒来身上缠满了绷带,但是都好好上了药,身上也很干净,没有一点血污。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谁做的这些不用多说,但是他一直不敢往这个方向思考,不让自己去想,感觉是想一想都会大脑爆炸的程度。这会却被许安亲口说了出来。
相比起十七这么大反应,许安还真的是没什么。且不说医者仁心,没有那方面想法,他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不过体谅到当事人感受,许安善解人意地摆摆手:“行,自己洗,衣服脱不下来别硬撕,沾点水慢慢来。”他转身出去,留下十七在浴室。十七咬牙,脱下粘满血痂的黑衣,伤口扯动,疼得他闷哼一声。清水冲刷,血污顺着水流淌,露出满身新旧伤痕。
十七洗净身体,熟练地撕布条裹住伤口,套上一件干净劲装,走出浴室。许安正坐在木凳上研药,见他出来,皱眉扫了一眼,语气带了几分不悦:“不是让你慢慢来吗,这么快?裹成这样,不想上药了?衣服脱了,布条拆了,过来。”
十七一僵,低头道:“公子,属下……”话没说完,许安已走近,药香扑鼻,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少废话,坐下。”他指了木凳,语气虽温和,却像在骂人。
许安好像,真的生气了。
因为他的不爱惜自己吗?
十七不敢违抗,僵硬地坐下,脱下刚穿上的上衣,拆掉歪七扭八的布条,露出满身伤痕。许安示意他继续脱裤子,十七却僵住,脸红得像猴屁股,双手死死攥着裤腰,怎么也下不去手。许安看他实在为难,而且他的伤主要在上半身,腿部伤确实少些,便摆手道:“算了,裤子留着,把裤腿卷起来。”十七松了口气,忙卷起裤腿,露出大腿的几道狰狞伤口。
许安蹲下身,取出药膏,修长的手指蘸了药,轻轻涂在他手臂的刀伤上。药膏清凉,刺痛钻心,十七却觉心跳如擂,震得耳膜嗡响。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感受许安为自己上药,那微苦的药香近在咫尺,混着许安的体温,像是能洗去他满身的血腥。
每次触碰,都让他浑身颤栗,升起极其强烈的让他不明所以的冲动。他咬紧牙关,垂眼不敢看许安,怕被发现那份连自己都不懂的感觉。
微妙又安静的气氛被许安的一句话打破。
“刀法不错。哪学的?”
许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十七愣了愣。
“不知道……好像,拿起刀,就会。”
这是实话。暗卫训练还没有教他用刀,他就会了,而且他的刀法,别人都不会。
许安动作好像顿了一下。转瞬又照常上完药,然后包扎。没有追问。
许安包扎不急不缓,布条缠得严实,很快就将伤口都处理妥帖。药香愈浓,好像自己都在这个过程中,沾上了仙人的体香。
十七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许安脸上,那清俊的轮廓在灯下如玉生辉,更显得不似凡人,让他呼吸都忘了,仿佛只是呼吸都是对仙人的惊扰。分明个子不高,清清瘦瘦的许安,气质却如神明高不可攀。
他突得心痛了。
林间黑衣人的死历历在目,那些人是他带来的祸患——他隐瞒了过去,却让仙人卷入杀戮,还害得仙人,白衣染了肮脏的鲜血。
“公子……”十七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清,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属下有罪。”
许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探究,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十七咬紧牙关,跪到地上,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属下……是三王府的暗卫,十七……是属下的编号。属下……没有名字,杀过人,见过血,做过恶,不是好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些人,是王府派来杀我的。我坠崖未死,他们要我的命,或是我的尸首。我……我不该瞒着公子,不该让公子卷进这些腌臜事。”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决然:“属下罪该万死,只求公子……别脏了手。”
他拔出腰间短刀,横在颈边,刀锋寒光森然。他的短刀是他用山中铁石磨成的,专为杀人。他眼神晦暗如死水,带着必死的决心——不想给许安惹麻烦,不想仙人因他不快。说出真相,他知仙人不会留下他这隐患。离开许安,他宁愿死。
许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透,像是能看穿一切。沉默片刻,他轻叹一声,语气温吞:“刀放下,别弄脏了我的屋子。”
十七一怔,手中的刀没松,像是没听懂。
许安抬手夺下他的刀,扔到桌上,清脆一声响。仙人蹲下,药香逼近,眼睛与他平视,声音低而平静:“我不在乎你什么身份。当初你说你是十七,那就只是十七,不是什么编号。你若不喜欢这名字,自己取一个就是。至于好人,至少你在我这里,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追杀,我不怕。”
十七鼻头一酸,喉咙发紧,人生第一次在没有受罚时,感受到了想哭。
当初第一眼看见仙人,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仙人问他名字的问题,他只说他叫十七。仙人没有问更多,没有问为什么有人会叫这个名字,只一直这样称呼他。仙人连他的身份都没问过,问名字都仿佛只是为了方便称呼。
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冰冷的编号当作名字,可是这句“只是十七”,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或许真是自己的名字。
他低头,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属下……愿叫十七。”
十七说完,又径自喃喃,只是太过模糊,许安离这么近都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不过也无所谓。
许安安抚性揉了下十七的脑袋,站起身,转身整理起药品,背对他,语气随意:“今晚的事,没发生。好好养伤,伤养好了,下月和我一起去义诊。”
十七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许安的背影清瘦而坚定,苦涩的药香萦绕屋内,像是给了他一条活路。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血丝渗出。他不懂为何仙人肯留下他这肮脏的命,但是……
他低声道:“是,主人。”
声音低如蚊鸣,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信念。
这条贱命,无论多渺小,都只会是许安的所有物。
暗卫称呼主人的统一称呼是“主子”,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于是说完属下后,他在无数称呼中挑选对仙人的认知,最终认定了“主人”。
不是王府暗卫对主子的被迫服从,而是从心底认定,这条命,这颗心,都只属于许安。
许安整理药品的手,好像在那一瞬间,顿了一下。瞳色幽深。回过头,眼中瞬息之间,闪过许多复杂莫名的情绪。像是对这称呼有些意外,又好像,也没那么意外。目光复杂,却没多说什么。
他语气依旧惯常的温吞:“起来吧,地上凉。伤还没好,别折腾。”说完,他继续忙起手上的事,像是方才的生死坦白不过一场闲谈。
……
深夜,一袭黑衣的少年悄悄走到许安房外,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他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更高,几乎赶上一个成年人。瘦削的身体里,藏着结实的肌肉,还有无数的伤疤。
半梦半醒间,许安迷迷糊糊看见门外的影子,嘟囔着问:
“为什么不睡?”
少年低头不语。
以后的夜晚,他也依然每晚都来到访。
直到某一晚,他站在门边,终于开口,那声音几乎听不清,却又清晰得仿佛刻进骨血里。
“……我做噩梦了。”
许安没说话,只是从床上起身,开门,伸手,拉他进屋,走到床边。
少年身上带着一股被鲜血与恐惧浸透后的死气。
他不喜欢与人说话,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在角落里独自打坐,只有感受到许安的气息,才会睁眼,然后呆呆地,直直的,一直盯到许安离开。
也不过十一二岁的许安,认认真真地把人塞进被窝,然后自己也躺进去,用被子把对方和自己包的严严实实。
“一起睡就不会做噩梦了。”
少年脸红透,笨拙又僵硬地抱住在自己面前显得格外娇小的人儿。
然后,他轻轻唤了一声,
“……主人。”
许安困得不行,这几天因为少年的夜访,为了不错过对方万一说了的话,他好久都没安安稳稳睡个觉。
所以嘟嘟囔囔应了一声。
没看见少年在他应后,第一次,嘴角扯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自那之后,少年就一直唤他,主人。
……
晚上,十七趁着夜色,觉得许安应该已经睡下,做贼一样绕着屋子四处搜寻。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件染血的白衣。
十七静悄悄地出门,静悄悄地洗了半宿,直到白衣洁净如初,再也看不见曾经沾染过血迹。
十七这才好像安心,又做贼一样回去,把衣服放回原处。然后回到自己的床,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
……
十七又做了那个梦。
二十年来,他总是反复梦到同一个人影,还有同一个场景。
一方是看不清面容,模模糊糊的纯白的影子。但就是让十七感到很熟悉,很重要,必须找到。这个反复出现在梦中的影子,十分荒谬地,就是十七无论如何都还是想活下去的理由。
一方是尸山血海,十七倒在一地破碎尸体中,浑身剧痛,好像浑身骨骼都被碾碎,痛不欲生,口鼻间都是腥臭的血液与断肢内脏的气息。可是十七确定,自己并没有这个经历。
这次,两个熟悉的梦境却第一次融合了。
十七又梦见自己倒在尸堆中,痛彻灵魂。那个白色的影子却走了过来,只是身形娇小,分明是孩童模样。可十七就是知道,这就是他梦中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孩童向他走来。
十七盯着这个影子。突然,他这时才意识到场景中一个细节。
孩童与那些尸骸……周围的尸骸,也都是孩童。成人的尸骨,不会那么小。而他与那些尸骨,尽管大许多,却也称不上成年人,至少,比他现在,小得多。
在这个梦里,他是个孩子。周围也都是孩童的尸体。
约莫十岁的孩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十七努力地睁眼,想看清对方的样子。
所以十七睁开了眼。
窗外明月高照,夜风寒凉,飞吹树叶,沙沙作响。
十七晃神。
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自从遇见许安,十七就没再梦见这些过。这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
也是直到这时,十七骤然发现,那个影子……好像,是,许安……?
朦朦胧胧的脑海,因这个念头,突然一片清明。
梦中人影的面容,突然特别清晰。
……
十七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许安床边,像一座雕塑,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
他想,他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第一眼看见许安的背影,那样悸动。为什么曾经无论如何也想活的他,只是想到会给许安带来麻烦,或者离开许安,就想死。
因为他找到了。
“做噩梦了?”许安眼睛都没睁开,却好像知道他的存在,轻飘飘地问道。
十七吓的一颤,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偷看被抓包,脸瞬间红透。
许安悠哉哉睁开眼,“天还没亮,大半夜跑我这来,很害怕?”
十七抿唇,不知道如何回应。
仙人眼中含笑,那淡淡药香又进入十七鼻中,让他莫名地心安,“不如和我说说,做什么梦了?”
十七迟疑,不敢看他。只低声道:"梦见自己在……尸堆里。还有很多孩子……的……"他说不下去。
许安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会叫主人的忠犬我是真的喜欢……永远的XP……还有以死谢罪……永远的X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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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