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妄之地。
深渊与大陆交界之处,充斥恐惧和痛苦的地方。
卡娜尔一踏足这里就忍不住蹙起眉毛,浅绿色的光芒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护罩,阻止混乱力量的渗入。
空间中搅动流淌着无数色彩,就像颜料被泼进水中,又像是空气里浮动着颜色斑斓的雾气。
那是大陆边缘破碎的真实,在混乱的领域不断扭曲消散。
她在这片光陆怪离的世界里行走了不知多久——真实紊乱之地连时间都是扭曲的——她终于找到此行的目标。
“拉克辛。”
那人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
卡娜尔加重语气,重复,“拉克辛。”
过了一会儿,曾经的圣堂大贤士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脏污的脸。
他古怪地笑了笑,用嘶哑的声音问:“怎么还没有消失,这次换你来折磨我了吗?”
“拉克辛,我不是幻象。”卡娜尔说道。
“哈——哈——”拉克辛仰起头,拖长声音,大笑两下,然后慢慢合上嘴,表情变回漠然,“你尽管欺骗我吧,我再也不会相信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自言自语,“只要我不相信,只要我不抱有希望,就不会被骗,就不会绝望,呜呜……哈哈哈、呜……”
卡娜尔提高音量,“拉克辛,我是来替你翻案的,我会带你出去。”
“翻案?”拉克辛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尖锐感,“那你说说,真凶是谁?陷害我的是谁?”
“是亚岱尔。”
“亚岱尔,亚岱尔,”拉克辛嘀嘀咕咕地重复几遍,“你果然是幻象,是来骗我的,因为我也觉得是他,除非你告诉我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幻象是不会知道我所知以外的东西的。”
“亚岱尔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这不像他做出来的是,你一定在愚弄我,你这个幻象!哈哈哈哈,别想欺骗我、别想欺骗我,别想和亚岱尔一样玩弄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拉克辛神色癫狂,那双曾经野心勃勃的眼睛,此时已经失去理性,有的只是脆弱、怀疑和疯狂。
忽然,他的身体一僵,瞪着眼睛缓缓倒下。
卡娜尔甩了甩刚劈过手刀的右手,“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不算暴力||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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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多少星星,这顶王冠上就有多少宝石’,真是太令人羡慕了,这绝对是世间最值得珍藏的宝冠。”
掌管圣山财物的英灵萨维这样感慨道。
“我记得原话是‘天上有多少星星,世上便有多少神明’。”赫里斯道。
“没错,所以王冠的铭文也寓指冠上的宝石与诸神对应。”
“这就是为什么先知可以牺牲自己,暂时补足秩序侧的缺失?可是先知加冕的时间是在人类到达卡路德拉以后,而在那之前,炼金神早已陨落。”
赫里斯不解地问萨维:“假如这顶王冠可以代表秩序的整全,为什么不能再造一顶?”
莫尔被先知加刑了,整间思过所用的静室都被封闭得严严实实,在惩罚期限结束前,半步都无法踏出那扇门,其他人也半步都无法进入其中。
所以,赫里斯只好去找别人来解答疑惑。
曾经拥有世间至多财富的英灵用最朴素的陶杯盛了七分满的清水,递给赫里斯。
“这顶王冠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它诞生的年代遥远得可以追溯到人类初生之时,这是一顶为圣王准备的王冠。”
听到这里,赫里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曾有神明以哲人之口传下一篇《论圣王之治》,里面描绘的便是极致理想的王政。”
萨维点头,“传下这篇政论的,便是炼金神。祂称,圣王是王国的点金石。
“祂亲手为这个理想的国度打造了一顶冠冕,并让每一位神明见证,这顶王冠将被赐予真正的圣王。
“诸神有的认同他的想法,有的却并不看好,但祂们都允诺,这顶王冠会受到群星共同的祝福。”
这就是为什么先知可以牺牲自己,暂时弥补秩序的缺失。
除他以外,谁都不能。
除非炼金之神复生。
“可是莫尔说,‘如果先知想要活下去,那么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将他杀死,哪怕他想要维护卡路德拉乃至整片大陆,也远远不止这一个办法’。”
“确实是这样,即便最核心的代价仍然不可更改,但其余的,包括灵魂乃至躯壳,都可以寻找替代品。甚至我们可以改变方法,让先知转生为英灵。
“这些做法或许更麻烦、更困难。可是赫里斯,我们都经历过千百年的岁月,数不尽的圣战,我们曾经克服过的困难不计其数,没有人会因此退缩。”
萨维看着赫里斯,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将自己的请求烙印进他的心底,“请你劝说先知,让他改变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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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里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英灵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论感情,仅仅和先知相处十多年的自己肯定远不及英灵们来的深厚。
论身份,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假如连英灵们都无法劝阻先知,他又要怎么才能让先知改变想法?
赫里斯想不明白,可他还是扣响了先知的房门。
无论是否被寄予厚望,有一点都不会改变——他也希望先知能够活下去,而不是永远离开他。
富有节律的三下扣动。
先知的房门没有打开。
赫里斯又扣动三下,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先知?”赫里斯疑惑出声。
“先知不在这里。”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温蒂斯,”赫里斯回过身,“他在哪儿?”
“应该在温泉里。”白裙的英灵回答他。
圣山上有一处温泉,平时很少有人出现在那里。
英灵们是灵质之躯,无需浸泡泉水,先知并不喜爱享乐,而赫里斯则是不喜欢太浓的水汽。
温泉周围总是弥漫着浓厚的水雾,一旦涉足附近,就会感到浑身黏腻。
赫里斯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在朦胧的雾气间行走,很快看见了池水和浸入其中的人影。
“是谁?”先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似乎带了点昏昏欲睡的意味。
“是我。”赫里斯出声回答。
轻微的水声响起,帕德罗转过身,将一条手臂搭到水池边。
“赫里斯。”
年轻的术士慢慢走进,年长者的样貌在雾气氤氲间逐渐清晰起来。
因为热气的熏蒸,平常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了些,皮肤上带着浅淡的红晕,呈现出一种粉白的颜色。
或许是因为在温泉里待得太久,先知显得有些困乏,棕褐色的眼睛半阖着,眼中全是迷蒙的睡意。
“你换回这身衣服了?”帕德罗问。
赫里斯点头,“是的。”
“有些怀念……”帕德罗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要睡去。
“先知,您还好吗?”
帕德罗摇头示意无碍,“我感觉有些冷,所以来了这里,待的时间好像过长了。”
听到这里,赫里斯的心脏猛然攥紧。
圣城的温度是恒定不变的,哪怕卡路德拉步入了严寒的深冬,这里也如春天般温暖。
就算气温降低,作为超凡者,对于温度的适应性本来就很高,很少出现畏寒的情况。
在温暖如春的圣山上,先知都会感到寒冷,这说明他的身体已经很弱了。
“赫里斯,”先知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可以请你将我扶起来吗?我有些乏力,但也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赫里斯连忙答应。
他将先知从水中小心地搀起,然后扯过手边放置的巾帕,将年长者的身体围住。
他替先知仔细地擦拭身上的水迹,隔着厚厚的布巾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单薄羸弱,他几乎能够触摸到骨骼的形状。
“先知。”赫里斯隔着雪白的巾帕,从后面紧紧抱住他,“您……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帕德罗猝不及防地被抱紧,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你希望我再考虑些什么?”
“留下来,不要这么轻率地选择死亡。”
帕德罗静默一会儿,转过头,伸手揉了揉青年那头柔软的短发:“赫里斯,对不起。”
赫里斯低着头,他的声音沉闷、时轻时重,还有夹杂着哽咽的停顿,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先知,整个卡路德拉、整片大陆都没有让您留恋的东西吗?
“圣城的英灵、卡路德拉诸城邦、卡麦迦人与空卢人、一切人创的文明与诸神的馈赠……这里面就没有一个能让你感到哪怕一点点的留恋吗?”
先知示意他稍稍松开手臂,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例举了这么多,为什么不提你自己?”
“我……”赫里斯一开口就被强烈的情绪堵住喉咙,平复了一会儿,他才勉强挂上一丝笑,重新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对您而言或许更加重要,更能留住您。”
青年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碧色的眼眸里蓄起泪,像是一汪湖泊将要满溢出来。
即将漫出的恐怕并不是湖水,而是凝成实质的哀伤。
他就像是刚洗净的水晶,带着水珠放在月光下,反照着璀璨的光芒,脆弱又美丽。
美貌是一种武器。
帕德罗再清楚不过了。
比最锋利的剑刃还要锋利,比最致命的毒||药更加致命。
他伸出右手,贴在赫里斯的脸颊上,随后,他看到那两汪湖泊中的水终于漫出来,顺着脸颊滑下,渗入他的指缝间。
有一滴泪径直坠落,沾在他的嘴唇上,帕德罗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赫里斯无法留下他吗?
不,其实可以的,只差一点就打动了他,真的只差一点。
帕德罗没有把真相说出口,只是道:“不是你的问题。”
赫里斯的神色变得越发哀恸,演变为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究竟是为什么?先知。”
“保护卡路德拉是我的职责,”先知放下手,平静地道:“哪怕你拿这个问题去询问薇奥拉,她也会告诉你,保护子民是王与领袖的责任。”
赫里斯低声驳斥,“你说谎!根本不是这样!他们告诉我了,假如你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卡路德拉,哪怕身处劣势,也完全不需要牺牲自己。”
帕德罗偏移目光,“赫里斯,我只是身先士卒。上个纪元末,我带领人类寻找新的安身之处,从出发至到达,我始终走在最前方,现在也是一样。”
“不一样!”赫里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大口喘||息着,勉强压下胸口燃烧的怒火。
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先知说道:“身先士卒和无谓牺牲是两回事,不要把我当傻子哄。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结束生命,却要拿拯救卡路德拉做借口,您不觉得这样做很卑劣吗?”
帕德罗移开的目光猛然震动,他缓缓看向赫里斯,“你说的对,是我自己主动寻求死亡,却不愿承担自戮的名声,所以要找一个合乎大义的借口。
“我确如你所说的那样卑劣,我真实的品格与美德相去甚远。”
刚才还指出先知如何卑劣的赫里斯却又矢口否认,“不,您的美德无人可及。万事皆有其因,您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放弃生命,究竟是为什么,先知?
“假如是因为过去的经历,您已经放下王冠,将治理和统帅人民权力交还给他们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完满的结局了吗?您根本无需愧疚,也不必弥补。”
帕德罗只是道:“既然活着不需要理由,为什么追寻死亡却需要理由呢?”
赫里斯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先知,活着并不是不需要理由,它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纯粹的生之喜悦,您感受不到吗?”
帕德罗垂下眼帘,避开了对视,“或许是活得太久,我已经遗忘了那种感觉。”
“先知,您就没有愿望吗?一点让你感到不舍的愿望都没有吗?”
眼泪又一次落下。
帕德罗闭上眼,那青年正在为他恸哭,想尽一切办法来说动他,不惜任何代价。
人在濒死时,常会有放纵的想法。
于是此刻,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泛滥,须臾之间便占据了意识的上风。
帕德罗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冲||动,疯狂的话语就在嘴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
如果我想要你成为我的恋人呢?
不需要问出口,帕德罗太清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了。
赫里斯一定会答应,甚至于,只要自己向他提出关乎情||欲的要求,立刻就能拥有一场美妙的情||事。
这是不消质疑的。
赫里斯将他视为父亲、视为师长,但他爱他啊,赫里斯深爱他。
所以,即便有违伦常,即便这样的关系必然给他带来痛苦,只要自己提出了,他就不会拒绝。
帕德罗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是怎样的,是否染满可耻的**,变得面目可憎。
他只看向赫里斯,手指间还沾着那青年的眼泪,有一种暧||昧的湿||漉感。
“赫里斯。”他开口了,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几乎就要亲吻上彼此,说话时可以感觉到气息的流动。
呼吸交融着,恍惚间有种极端亲密的错觉。
他脑中止不住地想起亲吻时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美好到连回忆都使人留恋。
帕德罗语调缓慢,像是说得极为用力,“我没有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