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家丁左拐右转的,最后停在一间作祠堂摆设的屋前。屋子大门敞开,有一男一女背对着门口跪在蒲团上,手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木鱼,嘴中念念有词,在他们对面供奉着一排排灵位。
“老爷,夫人,有位揭了布告的道长来了。”
敲打木鱼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一男一女从蒲团上起身。女人脸色惨白,面色惶恐,但也挡不住她的柔媚,男人面似靴皮,沟壑纵横,面色十分淡然。
我心道:又是一对老夫少妻
“道长怎么称呼?”沈老爷说话了,声音就像戏班子里断了弦的二胡一样,断断续续,难听到我下意识的想要捂耳朵。
“在下暮十。”
“暮道长,”沈老爷颔首,“看道长风尘仆仆之姿,想必还未用饭吧,我让下人带你先去用饭。”
这沈老爷虽然说话声音难听,但是礼数十足,还知道我没有用饭。
酒足饭饱后,就该做正事了。我询问下人后知道沈老爷与其夫人仍在祠堂。
“沈老爷。”我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沈老爷起身看向我,我道,“沈老爷,我会在院中布置阵法,亥时后希望府中之人待在房中莫要出来。”
沈老爷仍是一贯的冷静,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好,我吩咐下去。”
亥时,月色撩人,夜风吹动,我盘膝坐在院中,青灵剑立在身侧,神识感应着宅子周围的境况。直至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亮了,一夜相安。
那恶灵没来我心中是有些郁闷的,毕竟我还想早早解决这件事,拿到酬金回去买宅子呢。
沈府的下人们倒是十分感谢我,都说昨晚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用过早饭后,我回房间补了会儿觉,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是午时。眼下也无事,索性出府瞧瞧。一出府门,看到沈府斜对面一个小摊子前聚集了一堆人,我也凑了上去。
原是一个书生摆摊写字卖画,为人代写。这种摊子我不是没见过,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受欢迎的。
我凑近瞧,书生的字委实不错,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写请帖的,写对联的,写信的等等……书生有条不紊的,一个一个完成。待到所有客人都送走后,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正对上我打量他的眼神。
“这位道长,要写什么?”
书生肤色很白,白到有些病态,一张普通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十分好看,但缺少生气。我微蹙眉头,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那书生愣了一瞬后身子后退:“道长这是做什么?”
我靠在摊前,不答反问他:“书呆子,你一直在这里摆摊?”
“是。”
“那你可知道这沈府闹鬼一事?”
“有所耳闻。”书生复坐回摊位前,“这事儿有一阵子了,来了不少道长修士,都是只见进府不见出府,不过沈府的下人们倒是每日正常出府采买。”
“我问你闹鬼的事,谁问你沈府下人……”我说着说着戛然而止。
不对。
都说沈府有恶鬼作祟,请来的道长修士都身损命陨,但方才这个书生说的话中,明显沈府日常运作如常,甚至于府中下人并未被那鬼所害。既是恶鬼,为何不先对府中之人下手,反而只对道长修士下手?
我靠在摊前思忖着,身后书生突然起身喊了一声“娘”,我被他打断了思路。抬头,就看到一个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的老妪向这边走来,书生赶忙迎上去。
“娘,您怎么来了?”
“早上给你准备的吃食你忘记带了,娘给你送过来。”
“娘,一顿不吃饿不坏的。”
“那怎么行,你不心疼自己身子娘还心疼呢。”老妪把手里提着的竹篮递给书生,书生一手接过放在摊位上,一手搀着老妪。
“娘,今日上午生意不错,下午便不摆了。您昨日不是说屋顶漏雨了吗,我同您回去,顺便把屋顶修葺了。”
老妪点了点头,就在一旁站着等着书生。
书生开始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原本他可以都带走,但因为要搀扶老妪,所以他势必要扔下一些。书生衡量着哪些东西可以舍弃,哪些必须要拿。但这些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必备品,没有什么是能舍弃的。
我这人最是心软,心中一时不忍:“我帮你。”
书生应是没想到我会伸出援手,愣了一下后也没拒绝,有些赧然的道:“如此,便多谢道长了。”说着就递给我一些他写的字画。这些字画不是普通的宣纸,而是两端有木轴的绢布,有些分量,不过于我这种常年修炼的人来说这点点重量根本不痛不痒。
我刚伸手还未接,老妪突然说话了:“你怎能让一个女孩子帮你拿这些沉重的字画。”
我有点尴尬。因为同师父住在一起,再加上我做的又是捉妖除灵的行当,所以便一直扮做男装,这么多年下来还没有哪个人戳破我的。
我不辩解,也不承认,只是去接书生递过来的字画:“给我吧。”
书生突然收回了手,“我自己拿就行,烦请道长……姑娘,帮我搀扶一下我的母亲。”
书生家距离城中距离颇远,又因老妪腿脚不便,我们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
“姑娘,真是谢谢你了。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若返回城中只怕路上天就黑了你一姑娘家家着实不安全,不如今晚便在我们这儿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城中罢。”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暮西斜,不消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虽说书生家距离城中颇远,但若我施点法术半个时辰还是回得去的。正想开口拒绝老妪,那方书生拖着一架竹梯来到要修葺的茅屋前。
书生将竹梯放好就准备踩着竹梯上房顶,然而脚刚踩上竹梯第一节就双腿打颤。
“我来吧。”我站在竹梯旁,仰头看着书生。
书生尴尬一笑:“我……我恐高。”
……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不假。
我坐在屋顶铺着茅草,书生就在下面将我望着,偶尔给我递点茅草。等茅草屋收拾完,天已漆黑。
用过晚饭后,我在茅屋里打坐休息。月至中天,万籁俱静,调息完毕的我缓缓睁眸,捻指一个法术,身边景象皆变,我已在沈府庭院之中。
沈府之中无人走动,也无人值守,我在昨日设下的阵法中盘膝坐下,青灵剑立在身旁。这个时辰正是阴气最重之时,阴旺阳虚,那鬼若想作祟,此时便是最佳时辰。墙头上一只老鸹时不时地叫几声,平添了些许阴森之意。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又是一夜相安无事。我郁闷了,开始怀疑沈府闹鬼一说的真实性。
随便用了点饭后我就睡了,醒来时是下午了,我出府溜达,在沈府府门斜对面瞧见了书生。许是还不到时辰,书生摊前空无一人。
“书呆子!”我走过去,喊了他一声。
“姑娘。”书生从圆凳上起身,向我作揖。
“啧……”我眼神瞟了瞟四下,嗔道,“叫什么姑娘!?叫道长!”
“道……道长。还未谢过道长昨日帮忙修补房屋,昨晚道长何时离开的?小生竟未察觉,倒是怠慢了。”
“无妨。”我不在乎的摆摆手,“今儿生意不好啊?怎得也没瞧见人。”
书生面露尴尬。
我瞧着这条今日格外热闹的长街,唯独书生摊前冷清,便道:“反正你今儿生意不好,不若陪我逛逛,我头一遭来澧县,不知此地可有何特色吃食?”
“有的。此条街是澧县最热闹的街道了,顶好的东西都在这条街上。”书生一边说一边收拾摊子。把物件归置好后同旁边卖钗环的大娘打了声招呼,让其帮忙照看一下东西,这才同我逛起街来。
“这是云片糕,口感清甜细腻,你尝尝。”
“这是状元糕,口感香脆,跟云片糕不同,你尝尝。”
“这个脑花,加上佐料,酸辣开胃,可过瘾了,你尝尝。”
……
一条街逛下来,我的肚子都鼓起来了,书生一路跟在我身后,给我付钱,看我吃喝。倒不是我让书生付钱,是书生抢着付钱的,说要谢谢我昨晚帮忙修葺茅屋。
快走到书生摊位了,书生突然快步走到了卖钗环的摊位前,看了几眼摊上的钗环后,转头瞧着我:“姑……道长……您怎么称呼?”
“暮十。”
“暮道长……您选个钗环吧,我送您,以表谢意。”
“不用了。我吃了一路,都是你付的银子。”吃人家的,还要拿人家的,我还真没这么厚的脸面。
书生没说话,转过头在钗环摊前认真挑选着,然后选中了一根青玉发簪,发簪一端雕刻成一朵玉兰花。给了摊主银子,书生又转身向我走来,到了我面前,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根他刚买来的簪子。
“暮道长,我觉得这很簪子很适合你,送给你。”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这是女孩子用的簪子,我怎么能用。”
书生蹙了蹙眉,突然弯下身子,凑近我耳畔:“暮姑娘,这跟簪子真的很适合你。”
他突然的动作,以及他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吹拂在我的耳畔,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接着就觉得发鬓一紧,回过神来,就只看到书生看着我,笑着说:“真好看。”
我突然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晒人,晒得我的脸颊火辣辣的。
“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别让你娘等着急了。”我说完就迈步向沈府走去。
书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脸上笑意全无,只有一脸的严肃与真挚:“暮姑娘,沈府闹鬼一事不简单,你还是不要再呆在沈府了,早日回家吧。”
“无妨,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能应付得了,不必担心。”我摆摆手,向着沈府走去。
这一晚,我照常在院中布阵,结果与前两日无异。我终是忍不住了,用过早饭后便在仆人的引导下去见了沈老爷。
“沈老爷,我此次来是向您告辞的。三日来,那恶鬼都未曾出现,许是离开此地或是被其他道友所收。”
“道长,您可不能走啊!那鬼尚未捉到,您若离开,可教我们如何是好啊!”沈老爷还没说话,沈夫人有些凄厉的声音先喊了出来。
我因为沈夫人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沈夫人,小道是以降妖驱鬼为生,总在这耗下去,小道实在是耗不起。”
“不若……不若我与道长十两银子,换得道长再多留几日如何?”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未曾降妖驱鬼,受之有愧,小道不能收。”小瞧我了,我可不是那等随便之人。
“这……老爷,您说句话呀!”
沈老爷这才从蒲团上起身,僵硬着身子,直视着我道:“道长品性高洁让沈某钦佩,沈某也不强留道长,只是道长昨日辛苦一夜,不若今日在府中休息一日,明日再走如何?”
我想了想,再留一日也不是不可,正好可以去跟书生道个别。“这……那小道就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