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衔英回过身,看了他两眼,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淡淡道:“我会闭眼。”
这个反应,就好像方潮的身体原本在他眼里是一个石膏雕像,他对于上楼去洗澡这件事的态度,就像拿着这个石膏雕像去花洒下冲水,并无一丝其他的负担。
正常人,难道不是多少应该尴尬一下吗?
如果不尴尬,只能说明这具身体在他眼里毫无吸引力。
方潮不能服气。
他抱着手臂,语调散漫地一扬:“你也可以不闭眼。我的身材可是很不错的。胸肌,腹肌,人鱼线,你等会儿对着镜子好好欣赏一下。”
白衔英的嘴角隐隐抽了抽。
他说:“我会闭眼。”
方潮在他身后道:“我们先说好啊,洗澡是洗澡,不要拿我的身体做什么奇怪的事。嗯?听到了吗——白衔英?”
白衔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我洗澡只需要五分钟,你计时吧。”
方潮顿了顿,重重向沙发上一倒:“哦!”
白衔英走进浴室。
花洒打开,水花溅落。升腾的水雾里,很多东西都被模糊了,渐渐的,只剩下柔和的色彩,像起了雾的海面上那说不清是遥远的灯塔,星星的倒影,还是流动的波光,在安静地闪烁着。
记忆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那一天,外面下着大雨。
浩大的雨水冲刷在基地林立的钢铁上,那种低低嗡鸣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盘旋的震动,即使是坐在建筑内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还能隐隐听见。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或许并不是真的高大。
在一个十岁的男孩眼里,一个正常成年男子的体型就会显得足够高大了。尤其在距离很近时,看上去就像一座矗立的小山。
顶灯的光线从男人脸颊削下来,他的神色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严酷。
男人对他说:“这是你的第一次任务,也是你的第一次考核。你接受吗?”
在基地,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章程。按照规定,这个时候他应该回答:
“——但凡有令,皆当服从。”
这句话,因为看见过成百上千次,听说过成百上千次,在这里,即使最小的孩子也能应答如流。
男人点点头,递给他一张纸:“这是你的任务目标。”
白衔英这一刻才发觉,这真的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因为这张纸上的信息很模糊,照片,简短的描述,所有的字迹都是乌蒙蒙的一团。应该是他已经记不起来的缘故。
但是桌子后面那个男人的声音还是清楚的。
“记住,这次的任务,组织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在三个月之内,你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把目标带到指定据点——此为任务完成。其他任何情况,均视为任务失败。请复述。”
他于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那一年,他刚满十岁。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稚嫩。
那声音在朦胧的雨声里,渐渐隐去了。
画面一转。
一条悠长的小路,两侧是茂密的植被。天色已经昏暗了,他沿着小路,走得很快。
他想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找到了任务目标,并且默默跟踪了他好几天。
他的目标是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住在村东头一个老奶奶自己办的收容机构里。这个收容机构里有十几个孩子,有大有小,最大的不超过十三岁,最小的还不会走路。但是整个收容所只有三个成年人,其中一个是老奶奶,其他两个人还会时常出门。这样看来,这个任务的难度被大大降低了。
这些天,通过跟踪和观察,他基本摸清了这个男孩活动的规律。
但今天出现了意外。
按照惯例,这个时间,男孩会从收容所的后门偷偷溜出来,去小巷转角的摊贩处买吃的。他在这里吃完,又会从后门溜回收容所——正好赶上放晚饭的时间。
白衔英不止一次听到,盛饭的老太太询问男孩为什么只吃这一丁点。
男孩每一次给出的理由都不一样。
表演得就像是真的。
如果白衔英不是亲眼目睹一切,他就要信了。
于是,他在心里对这个任务对象加注了一条描述:狡猾的。
可是今天,男孩没有出现。
白衔英站在榕树的阴影里,等了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半小时之后,他转去福利院,从外墙一道手指粗的缝隙往里看。
男孩也不在那里。
——他找不到他了。
任务的期限是三个月,现在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过去,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眼前的情况虽然意外,但也并不需要过于焦虑。
他这样想着,还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一个小时后,他把男孩常去的地方都跑遍了。
依旧找不到他的影子。
白衔英握了握拳。
他想起,村子旁边有一个水库。
这些天他又耳闻,那里每年都会淹死几个孩子。
正在他准备回到福利院找人的时候,突然,旁边的草丛窸窸窣窣响了起来。
下一刻,一个人飞扑到他身上。
白衔英下意识就要挥拳打过去,但是扑在耳际的吐息让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背上,男孩笑吟吟地说:“抓到你了!”
有一瞬间,白衔英想过把人敲晕带走。但是他只有十岁。以他的能力,没法在不惹人怀疑的情况下把男孩带到据点。
但是,这样好的机会。
他沉默着站立,一动不动,内心天人交战。
男孩本来靠着扑出的一股劲趴在他背上,胳膊使不上力,慢慢往下滑。
他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跟我交朋友?”
白衔英:?
如果情况允许,他真的想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男孩自顾自地说:“这几天我见过你好多次,你总是离得远远的,都不上来跟我打声招呼。是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啊,害羞吗?”
没有。
白衔英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主动开口:“你……”
他卡住了。
因为,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对男孩说。
在基地里他也一贯少言。其实在最开始接到任务的时候,他分析过,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任务目标熟络起来,成为朋友,在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把他带走。这样成功的概率会比使用暴力手段高很多。但是基于对自己的了解,他认为这个方案并不适合他。于是就放弃了。
男孩扒拉着他的肩膀:“我腿麻了,走不动,你能把我背回去吗?”
白衔英:……
他沉默地用胳膊架起他的腿,往上抬了抬。
男孩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仿佛很适应这个姿势,趴好了,头舒服地歪在白衔英肩上。
月光洒在小路上,像银子化成了水,一痕一痕的影子,一痕一痕明亮的水光。
悠长的呼吸洒在白衔英耳畔。背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睡。着。了。
白衔英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抬头看天。
忽然听见人问:“你在做什么?”
他由衷说:“想要把你卖掉。”
说完,突然觉得不对。
肩背的衣料上,传来微微潮湿的触感。
他侧过脸,在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刹即逝的水光。
——他在哭。
“……”他说,“我没有想把你卖掉。”
男孩不说话。
白衔英觉得刚才说错了话,于是这一次在开口前,他斟酌了好久。
然后问:“你刚才藏在草丛里,是在哭吗?”
他看见男孩的眼尾发红,隐隐有些肿,应当不是只在他背上流了几滴眼泪导致的。
这一次,男孩非但不说话,而且别开脑袋,不再让他看见脸了。
——那么,这句话,他又说错了。
白衔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不说话了。
在心里,他默默在任务对象的描述后又加了一条:悲伤的。
一个悲伤的,狡猾的……
……
眼前的画面散去了。
白衔英关上花洒。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他走出浴室,下了楼。
沙发上,方潮已经睡着了。
白衔英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给他拿一个毯子盖上,还是把他叫醒,让他洗完澡去床上睡。
他还没有决定,方潮就自己醒了。
方潮这一觉睡得并不实,几乎白衔英刚走下来他就听见了。他坐起身,拿起手机扫了一眼。
屏幕停留在白衔英洗澡前他掐表的界面。
方潮眯了眯眼睛。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白衔英面前,勾了勾唇。
“——‘我洗澡只需要五分钟,你计时吧。’这是你刚才说的话吧,嗯?”
他把手机屏幕举起来,怼到白衔英眼前:“四十五分钟。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解释解释?”
白衔英:……
方潮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小唐。
方潮开了免提,把手机递给白衔英,示意让他接通说话。
小唐:“哥,我刚才收到消息,后天《阳止》要拍定妆照,到时候我去家里接你。”
定妆照。
这是开机之前,剧组官宣时最重要的宣传素材。不止是考验服装道具,同时,还需要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当他的神态被固定在那一刻,所有幽微的神情,都是在向观众传达这个角色的内容。
他是善良,还是邪恶,他是隐忍,还是张狂。他是表里如一,还是曲心暗藏。
最难得的演员,甚至可以把对这个角色的命运的凝视,投入在望向镜头的那一眼中。
白衔英:“好。”
小唐继续说:“对了,那天戚知维不是做了全套的造型吗,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粉丝拍下来了,现在正当作路透照在传。满哥让我别管,等你定妆照出来,我们就把那天试镜的视频放出去,好好给戚知维安排一下。争取通过这一次,把‘方潮第二’的帽子从他脑门上薅下来!”
方潮:……
他忍不住给白衔英递了个条。
白衔英扫了一眼,不想读,但是方潮用口型冲他无声道:“四十五分——”
白衔英:“……稳住,别浪。”
“我没浪啊?”小唐说,“我这叫合理展望美好未来。”
方潮摁断了电话。
他看向白衔英,噙着笑:“怕不怕?”
“不要怕。等到后天,我保证把你调.教得明明白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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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