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没觉睡的一夜。
宛如在考试前夜临时抱佛脚的期末人。
方潮拿着剧本,哗啦哗啦翻过。他问白衔英:“你看过剧本吗?”
这话问完,方潮就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这么厚的剧本,即使是他,想要从头到尾过一遍也要花上一整天。
他说:“现在再看,时间来不及了。而且只是拍个定妆照,暂时也用不着费这个功夫。我把人物挑重点给你讲一下。”
《阳止》中,他饰演的是武功极高的大内千岁,燕辞。
这个身份,加上剧中“容貌艳异”的设定,让燕辞外在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阴柔。
方潮想了想,微微垂眸,冲白衔英抬起眼。他抬眼的方式很特殊,仿佛是从眼尾轻轻一扬,长密的睫毛跟着往上一张,这个简单的“上扬”的动作,被他变成像水波一样,从眼尾轻缓地流向眼头,带起眸光自然而然的流宕。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的神采。
白衔英忽然明白那天徐仞要给他讲文戏的时候,说的那句“阴柔,妩媚的风姿”。
他现在终于知道徐仞是想要什么了。
然而他认为,方潮做到的,已经超过了徐仞想要的。
“燕辞同样也很重要的外在特点,是他的狠戾,他的威严。”
大内千岁,翻云覆雨,手中断送过多少人命。
是真正的视他人生死如草芥。
方潮调整了一下坐姿,似笑非笑地倚在沙发上。他五官每一处单独看,都像是完全没有笑,但是面对着这张脸的时候,却总觉得他像是含着若有似无笑意。
仿佛在嘲弄,却又很漠然。
“把这几点抓住了,基本就能把定妆照糊弄过去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就要往深走。”
白衔英定了定神,知道方潮这是说完外在,要讲内在了。
方潮说:“燕辞,他是一个身世很惨痛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作为刺客去刺杀皇帝,结果事情败露,他们一家被满门抄斩。只有燕辞一个人侥幸逃脱出来。所以在他心底里,埋着很深的仇恨。他为了这个仇恨,可以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尊严。”
所以他进了宫,所以他去给仇人当狗,所以他一步步爬上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变成让人心惊胆战的存在,但是眼睛里却始终没有野心。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为了**才走上这条路的。
所以这部戏中的很多角色立场都会摇摆,包括男主,都随着剧情的发展有过动摇,有过转变。
唯独燕辞,一直坚定着。
方潮说:“他的眼神,很纯粹。”
虽然这个人身陷在最复杂的勾心斗角中。
相比之前那几个比较表征的特点,想要完成这样的眼神显然难度更高。方潮正在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一点再讲得可操作一些:“你到时候对着镜头,试着把脑子放空,心里只留一个念头……”
一抬眼,不经意对上白衔英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
随即,方潮笑着一点头:“对,就是这样的眼神。”
白衔英其实没有刻意做什么,他只是在认真听方潮分析,然后就被告知,通过了。
而且是最难的一关。
但是前两个关卡,在他这儿还是障碍。
白衔英闭上眼,刚才方潮向他演示的一举一动,神态几乎纤毫毕现地从他眼前闪过。
他的观察能力被训练过,脸部肌肉即使是最细微的运动,也能被他捕捉。他觉得,虽然他不能像方潮那样自如地把这个人物的神魂带到镜头前,但是,他可以模仿方潮的表演。
白衔英对着镜子,开始练习。
刚才,方潮抬眼的动作在他脑子里放慢,一帧一帧截取,他分析着肌肉纹理的变化,然后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试图复现。
娱乐圈里很多人都会或多或少在脸上动刀,虽然看上去会更漂亮,但是神经与肌肉之间的联系被打断,人对肌肉的控制会减弱,很多细微的表情就再也做不出了。
但是方潮显然没有。因为白衔英做表情的时候,没有任何僵硬的感觉。
——能够一丝不差地复刻,只是第一步。
方潮真正难学的,是他行动间的自然。
仿佛他平常就是这样抬眼,就是这样看人,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
白衔英想了想,决定通过重复训练,不停地练,去在看上去的时候接近这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练了多久。
只是忽然间,浅金色的日光穿透窗帘的缝隙,在镜子上斜斜划过一道。
白衔英一下回神。
他的脸还沿着刚才的动作,微微抬眼,眸光一转,自然看过来——
那一瞬,镜子里,就好像方潮看向了他。
他的目光似笑,似嘲,仿佛在看他,又仿佛眼里根本就没有他。
白衔英终于看到了方潮演出这个角色的样子。
真正让人心头一跳。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唐开车把白衔英送去片场。
白衔英做完造型就开始拍摄。
徐仞盯上一组拍摄的时候卡在一个动作上,半天没扣过,直接发火让那两个人下去重新找状态。现在白衔英上场,他站在镜头后面看着,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
一切都很顺利。
白衔英拍完,向外走去。
迎面,一个女人朝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衣摆宽大的戏服,外面裹着一件长羽绒袄,应当是《阳止》里的某个角色。
然而白衔英并不认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潮之前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小唐仿佛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朝他靠过来,小声提醒:“温妍,就是剧里跟你有感情线的那位。”
感情线?
方潮并没有跟他提过。
白衔英看向小唐。
小唐忙道:“好吧好吧,单相思确实不能算感情线。但这妹子对燕辞的单箭头真的很粗的。”
说话间,温妍走到了他们面前。
她大概二十出头,扮相也并不显成熟,神态间还带着几分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服饰极其精致。应当饰演的是一个家门富贵受尽宠爱的女孩子。
她对白衔英笑了笑:“方潮老师,你演得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小唐说的“感情线”三个字,总是在白衔英耳边晃。
他说:“只是定妆照。”
“拍的时候已经能看出来很多东西了。”温妍说,“我本来看着剧本,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燕辞的那段,你打马在街上走过,后面跟着很多人都是你的手下。路过的人很害怕你,都让马车停下避开。我就掀起帘子朝你看去。然后剧本上的描述是,我突然觉得一阵痛感从心里传来。”
剧本里,贵族少女抬手睁大眼睛,怔怔抬手抚住心口。
丫鬟忙道:“小姐,怎么了?”
她摇摇头,再看过去时,那个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是,那一刹心中隐隐的作痛,仿佛还挥之不去。
“我一开始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心痛,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中意的男孩,不是应该心砰砰跳吗,为什么会疼呢?”
温妍顿了顿:“……但是我刚才看到你,突然就明白了。”
那个让她心动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个感觉,是灼热的疼痛。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直觉般的预感。
——仿佛从此以后,这一生,她会因为这个人疼很多次。
白衔英:……
作为一个没有看过剧本的人,只听温妍的描述就能感觉到,这段感情线是很分明的。
一想到他要顶着方潮的身体去和别人演感情戏,白衔英一瞬间有一种想撂挑子的冲动。
然而,想到方潮自己去和人演这种感情线,他似乎也不能感觉到安慰。
白衔英闭了闭眼,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很好,他又是一个平静的人了。
他点点头和温妍告辞,然后跟小唐一起坐上车。
白衔英拿出手机:【你没有告诉我,《阳止》和温妍有感情戏。】
方潮秒回:【单相思不算你的感情戏,这应该是她单人的感情线。你,不是,燕辞,对她没什么特殊的反应。等你回来把剧本看完我再跟你细说。】
白衔英握着手机,抿住的唇角微微松开。
他回道:【好。】
下一秒,方潮:【不过你要说燕辞的感情线吧,还真有。但严格来说也不能算。】
【剧本上是这么说的,燕辞这个人,对谁都很无情,谁他都敢践踏,唯独对一个人最好。】
【——就是男主。】
白衔英:……
方潮:【我看网上好像挺多人磕他们俩的。两个人以前是好朋友,后来反目成仇,但是每个人在对方心里都在很特殊的位置上——这种关系。】
【其实我不太理解她们兴奋的点,你能理解吗?】
白衔英并不想理解。
于是,他回复:【。】
方潮:【那就别理解了。你就正常地演,反正就记得这个人,他和别人不一样,你要对他好。就行了。】
……这难道不是挺理解的吗?
白衔英盯着那句:“他和别人不一样,你要对他好。”默默地闭上眼。
他不想说话了。
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定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