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的撇开视线,顾清默默垂头,将脑袋深深埋在杯盏之上,一口一口的轻抿果饮,似乎是不知该用什么反应面对。
洛鸢的指尖下意识的蹭了蹭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又放下,她没有想到,幼时的顾清,竟然会是这般容易害羞的个性。
两厢无言,晃神间,带着感激之情的鲛姬和鲛婿举杯上前。洛鸢亦随之起身。救人是职责所在,没想到还挽救了一场婚事,洛鸢自然喜闻乐见。
推盏及前,洛鸢定定的看着那赤发粉瞳的帝姬,油润的酒水在杯里旋了两圈,又很快滴落碗碟之上,四裂成泡沫。
或许是那视线太过炽热,帝姬下意识的摸上脸颊,珠链勾缠着发丝,蹭得她肩头泛痒。
“是有什么不对吗,神使大人?”她小心翼翼的问。
“不。”洛鸢回神,微摆了摆头。“只是看着你,与我一个好友有些相似。”
一个消失了很久的朋友。
也许巧合吧……
千年前,凌世等人还未出世,洛鸢未曾想着在此地偶遇熟人,凌世是何身份她并非不知,容貌相似者也大有人在,或许是她多想了。很快,她便淡忘了这个插曲。
这幻境虽然真实,但也极有可能是按照她的记忆所捏造而出,受了她的影响,自然会将她熟悉的一切融入其中,洛鸢以为,是她的潜意识影响了幻境。
可即便如此,这幻境仍然真的可怕,尤其是她明明白白的知道眼前全是虚假的场面,却还是无法抽离,不得不顺着幻境的走向继续下去。
虽种族不同,心思各异。可洛鸢还是沉溺在这种欢乐的氛围里不可自拔。就连身旁那个一连失魂落魄了许久的小家伙,也在不知不觉里被眼前载歌载舞的场面所感染。
他们肆意挥舞着鱼尾,在深海里纵情狂欢。没有人间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只剩鲛人各自的祝福,汇集成温热的海流,缓缓不断的将欢笑传递在每一个角落。
待到这场圣礼末尾,那宫殿之上的夜明珠光,也黯淡了不少,似乎预示着黑夜的到来。
由于身体的不适,洛鸢与顾清不得不在绫水停留一夜。而直到傍晚,那水影草被完完整整的呈在顾清的眼前,他方才明白眼前人费心寻来的药材,是为自己而准备的。
“是因为我夜里总是不舒服,才需要吃药么?”顾清坐在鲛人们特意为其收拾出来的软榻之上,双手直直的撑在床沿,他雾蒙蒙的双眼紧紧盯住洛水,不必掩饰,洛鸢都清楚他心里的歉疚。
是怕自己给她添麻烦。
室内,四下昏暝,除了床榻旁的一颗夜明珠泛着柔和的珠光,万物皆隐于夜的幽怀之中,连同声音也凝入静谧。
蹲下身子,洛鸢尽量做到与顾清视线齐平,将手绕后,她小心的抚了抚他的后脑勺,那些心头盘旋了千回百转的宽慰之语,不知该如何诉说。
“淮卿,你尚且年幼,身体有些不适是很正常的,不必担心。”她说。“九天上也并非无药可医,只不过我认为此药的效力最好,才带你来了绫水,不要有负担,好吗?”
因为是心思细腻至此的淮卿,所以她丝毫不担心这个只有六百多岁的他会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不论千年后两人的渊源如何,纵使洛水本人,亦会尽心竭力的照顾他,这是她从洛水的记忆里检索得来。
顾清父母的威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洛水身兼神使一职,尚且受此敬仰,而那以战神名号相称的神族,威严更甚。
他们的人数寥寥无几,却各个实力超凡,游走在异族混战最危险的地方,主要负责铲灭遗留的恶种力量。
顾清继承了两人的血脉,日后的实力可想而知。而洛鸢甚至以为,在学府中的顾清所表现的,还远不及她想象中的样子。她不明白是他有所收敛,亦或是什么旁的原因。
她接受了洛水的记忆,也承载了其感情。对于顾清的双亲,洛水心中的崇敬与向往,丝毫不少于旁人,甚至更多。
毕竟如果不是身体的缘由,凭她的实力,或许有勉强竞争的机会。
永远成为不了的人,才最向往。
“其实……“或许是洛鸢的坦诚让顾清打消了些许的防备,他不自觉的晃了晃垂在空中的脚,隐隐有些不安的模样。
“我不舒服的晚上,会做噩梦。”他像是鼓起勇气,小声的嗫嚅着。
“嗯?”洛鸢抬眼望他。“什么噩梦,可以和我说说吗?”
顾清蜷了蜷手,看向洛水,不知为什么,她总会给自己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尤其是今日见那些鲛人们感激洛水赶走坏人的场景。
他蓦得发现,这个暗疾常伴的神族,或许是和父亲母亲一样强大的大人,是可以保护自己的人。
喘了喘气,他不再犹豫,道“总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站在我面前,和我说……”他顿了顿,像下定决心似的。
“我的父亲母亲死了。”
稚嫩的声线里传来决绝的话语,室内重又回归寂静。
顾清没有抬头,这明明是他最不想回忆的事,却夜夜遭受残忍的重复,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能将其赶出。
他重又陷入胡思乱想,而在这时,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柔和的抚上顾清的脸颊,一点点拂去他眉头的紧皱,眼尾的不安。
洛鸢明确的知道是恶种搞的鬼,而其唯一的目的,不过想借助顾清的情绪来疗伤自愈。
其险恶,其获取力量的方式,如在寒影身上所为的如出一辙。
如果没有恶种,他们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淮卿,你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身体里那股力量,而我所想告诉你的,是要你克制它,无视它。也许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将你噩梦里的东西所赶走,但你却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来免疫它的伤害。
它在用你感到最难过的事情刺激你,无非是想要你痛苦,你越痛苦,那它便越强大。可我却不能阻止你为你双亲的离世而难过,因为这是你的情绪,我无法左右。”她认认真真的告诉顾清,没有冠冕堂皇的强迫他不去想这件事。
只要不是提线木偶,那便都是包含感情的存在,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忘却一件对于自己来说很痛苦的事。
顾清不明白,他根本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只要一想起有永远等不回来的人,就会痛彻心扉的难过。既如此,他便永远脱离不了那噩梦。
“所以你不必试着忘记。”洛水淡声,半跪下握住他冰凉的双手。
顾清微愣的抬起眸子,那双乌黑的眸子全是讶异与不解。他不明白洛水的意思。
“他们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强者,陨落在一场险象环生的战斗中。你或许明白我今日做了些什么,那你必然也能猜到你的父亲母亲在为了什么而战斗。我的实力不如他们,没有办法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挽回困境,我今日受的伤,甚至不如他们遇到了一个敌人危险。
因此与我而言,他们是我一生为之敬仰而努力的存在。你忘不掉他们的离去,我亦然。当时间淡化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但这不该成为毁了你的致命一击。”
尤其这极有可能是害死你父母的罪魁祸首。
还有很多人在关心你,还有很多人崇敬你的父母,与你一同缅怀。只不过异世尚未平安,大家没有时间留给伤怀。
这就是洛鸢的潜意思。
离别固然痛苦,但她不希望顾清为此沉溺,一蹶不振。恶种尚在他身体里虎视眈眈,更由不得他一味陷落。
神族一共六位战神,加上顾清的父母,已经陨落四位了,明明最为危险的一场大战已经结束,可神族的伤亡反倒增多了起来,足可见恶种的恐怖。
这已经不单单是实力的较量了,更是心理的博弈。
她眼底流淌着无比落寞的情绪,是顾清从未见过的。可仅仅凭借直觉,顾清都知道这是她真实的情感。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父母的样子,与他印象里的威严和慈爱都不一样,是他们单单对异世的责任与情感。
比之对他的感情,不相上下。
可顾清并不吃醋,因为从本质上而言,他也是这样的人。每一个神族,都有这样的特质。
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的脑海里明朗了起来,那梦里深邃仇视的瞳孔一点点模糊,他不禁弯了弯眼,主动的扑进洛水的怀里,他信赖的阖上了双眼。
洛水僵直了动作,好久都没反应过来,再看了看身旁的水影草,她勾唇浅笑,或许这药已经发挥了它的最大用处,洛鸢真感觉这趟绫水,不虚此行。
生活重新回归平静,而顾清也一点点走出阴霾。先前不论洛鸢如何与他交流,他都全无反应,而现在,每次都主动要陪她下山。
而洛鸢所谓的下山,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九天上之外的地方闲逛,那是顾清从没看过的风景,也不全然美好。毕竟异世本就在经历着动荡,可经此,他才能愈发的明白自己的父母都在做些什么,不会单单沉溺于他们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