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之前,嬴政以为,此人不过又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儒生,至少从扶苏转述的那些话来看,和平日里那些只会跟自己唱反调的博士们没什么区别。
带着这种固有的负面印象,他做好了挑刺找麻烦的准备,然而仅是一个照面,嬴政就知道,眼前的青年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对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容貌俊美了些,气度比他平生所见的贵族们更出众些。
仅是这样而已吗?
始皇帝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在青年脸上逡巡着,诚然对方有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但出众的皮囊数不胜数,他早已不会被这些外在的表象所打动。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青年那双眼睛,没有对权势的渴望与野心,没有极力压抑的憎恨与怨愤,更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恐惧、不屑、讨好等情绪。
他坦然望过来的眼神中唯有一片宁静,就像面前与之相对的不是大秦帝国的皇帝,而是一朵花,一颗石头,一株草。
一个十分奇怪,让他看不透来历,却又止不住想要探究的人。
嬴政心中冷冷哼了一声,双眼一瞬不瞬注视着青年的一举一动,他期待着对方能给他带来些不一样的惊喜。
钟离在扶苏面前尚有许多话可说,见了始皇帝的面,却无法将那些后世已经验证过的道理拿出来再讲一遍。
秦王扫**的声名威震寰宇,始皇帝嬴政的威望如日中天,而此时,正是他最志得意满,骄傲不可一世的时候。
显然,作为帝国的主人,嬴政听不进去任何反对他的,或是与他政见不同的话。
钟离眼中笑意变淡,口中轻叹一声:“我先前所说种种,不过是拾人牙慧的粗浅之语,任何一位有点远见的都看得出来,陛下深知其中弊端,却仍旧选择了这样做,可见必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因此,即便我说再多的道理,陛下也是不会听的。”
嬴政略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朕岂非是个听不进去劝,且没有容人之量的无能之君?你心里想的什么,说出来就是,朕暂且恕你无罪。”
嬴政自认不是什么仁慈圣君,但他又的确是个心胸宽广且大度的君王,至少在容人这一方面,他做得远比自己那刚愎自用的曾祖父秦昭襄王要好得多。
钟离缓缓道:“我要说的,已通过公子扶苏之口悉数传递给您。陛下如今大业已成,坐拥四海,您又何妨放慢脚步等上一等,看看那些被您远远抛在身后的子民呢。”
嬴政冷下脸:“如果你所谓的智慧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一点实际的办法都拿不出来,朕看你也不过如此。”
钟离微微一笑,办法他自然有,只需很简单的一步,便可凝聚全国上下知识分子的心,即使不能尽归始皇帝所用,也能最大程度消弭统一文字背后所带来的不利因素。
“陛下稍安勿躁,请看。”
嬴政看着青年自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折成四方薄如蝉翼的奇物,用手抚平,上面以浓黑大篆写着几行字,正是《论语》的学而篇的一部分。
“这是……”嬴政手指轻轻抚上去,墨香缭绕,触感光滑略有毛糙。
学而篇刻在竹简上大约需要整整数卷,用此物来书写居然只需要这么小小一张,即便书写不全,也能让人一眼明白它在文字记载上的便利性。
嬴政瞬间就明白了了此物的作用,记载文字的工具变得轻便,运输成本便能大幅下降,学问之间的传播速度就会得到爆炸式增长,中央的一些政令也能更快速地下达到地方。
他伸手拾起摊放在掌心细细端详,指尖轻捻,感受着它轻薄的触感,眉头紧紧皱起。
此物的确珍贵,但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说到底,天底下识字的人拢共那么多,知识被诸子百家掌握着,这些人各为主张,本就不利于大秦的统治,若是再让他们得了此物,用不了几年,读书人翻倍,造反作乱的、暗中不服他的人岂不是跟着变多?
嬴政恨不得天下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共用一个脑子,全都变成没有思想只能听他命令的木头,又怎会愿意看着他们坐大?
接着,他听到青年用从进门以来就没变过的语调继续说道:“这便是我要献给陛下的奇物,其名为纸,只要运用得当,陛下便可笼络天下文人雅士的心,如此一来,统一文字过程中的阻碍便可轻松化解。哪怕读书人仍有不忿,在纸的诱惑之下,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嬴政转念一想,此话倒有一定道理。他虽然看不上法家农家以外的读书人,但大秦刚建立,正是到处用人的时候,尤其基层对吏员的缺口更是个十分庞大的数字。然而秦国的制度出不了人才,各郡的治理很是依赖六国识字的读书人。
若能用纸换得六国读书人对大秦的忠心,倒也算得上十分划算了。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嬴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问道:“此物造价几何?”
若是这东西的造价如丝帛那般昂贵,其意义便要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说可有可无。
他在心里迅速盘算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只要没到一寸一两金的程度,少造一些专门拿来奖励或笼络那些名气大又不服他的人即可。
钟离道:“制造的原材料随处可见,最普通的桑树皮即可。”
这个回答远远超出嬴政的心理预期,他甚至都做好了对方给他一个“用黄金珠宝煅烧而出”的回答。
“当真只要树皮?”嬴政颇有些不敢相信,他指着面前的桌子问道,“若要制成一张同等大小的纸,需要砍多少树才行?”
钟离笑了笑:“粗略估算,一颗树大约能造上万张纸,陛下若担心关中地区将来因过度砍伐造成水土流失,不妨派士兵前往百越地区开荒。我听说,那一带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有取之不尽的林木资源,只要派一部分人在百越安家繁衍,并传授他们造纸的技艺,一方面可开垦荒地,一方面能为咸阳乃至其余各郡输送源源不断的纸,算得上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此时的关中并不像后世那般干旱少雨,相反气候湿润,沃野千里。但接连不断的天灾**导致这一带水土严重流失,森林植被大规模被破坏,逐渐演变成了后世的黄土高原。
换言之,关中一带的植被,尽量能不动就不动,至少钟离不希望因为砍树造纸这种原因,而导致关中气候提前变迁,环境变得恶劣。
嬴政听罢,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咸阳有的是树,又何须舍近求远去百越寻求原料?何况朕也要不了那么多原料来造纸,毕竟物以稀为贵,任何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还有先生所言百越开荒之事……”
嬴政沉吟片刻,继续道:“先生所言,和朕想到一块去了。朕的确有迁徒戍守和开发南疆的打算,只待明年,朕的大军征服岭南后,便能将百越开荒一事早早提上日程……”
说到此处,嬴政开始沉默不语,看表情似乎在思索行军的相关事宜。
钟离在向始皇帝献纸之前,已经想过了好几种后续发展,唯独没想过当权者似乎并不太看重这项足以改变世界的发明。
或者说,他只是将纸看做能够为自己谋求利益的工具,并不认为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福音,甚至没有去推广它的打算。
钟离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惯性思维有些想当然了。
他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一位封建制的君王,将他所见的璃月历代掌权者们的行为模式代入始皇帝去思考,却忘了对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来说,首先要维护的是自身的统治和利益,民智、文化什么的还要无限往后排。
自己的初衷并非如此啊……
钟离心中叹了口气,若是再早上几个时辰,他或许会直接将造纸的法子公布出去,然而他已经站在咸阳宫里了,并且在始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私下再有任何举动都是极为不妥的。一意孤行的后果不仅会触怒始皇帝,更会连累公子扶苏,若想说服嬴政将造纸术拿出来为天下学子谋福利,还得重新找个更合适的时机。
…
婉拒了嬴政赐下的芝麻小官,钟离从宫里离开,心情算不上轻松愉快。
咸阳街头人流如织,人们头上裹着或黑色或褐色的头巾,远远望去只觉乌压压一片,不见任何鲜艳的颜色。
在咸阳的街头,极少看到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的百姓,也见不到无所事事晒太阳打盹偷懒的人。
看起来好像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被追着赶着要去做什么事。
这就是咸阳,大秦帝国的心脏。
在这里,人只是官吏账本上的数字,是国家可以随时调动的资源,是被迫泯灭了思想和知觉只能麻木劳动的动物,是从生到死都在无私奉献不停劳碌的螺丝钉。
而迷信于丛林法则的始皇帝,十分满意于当下的这一切。
钟离再次意识到,始皇帝就只是始皇帝,他是历史上争议不休的伟大帝王,是缔造了不世伟业的千古传奇,从不是自己所期望的理想中的帝王。
被新冠折磨大半个月,瘦了12斤,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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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