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妃怀上龙子,萧家应该很得意才对,然而世事不尽如人意。皇帝害怕萧家势力扩大,不仅私下常召杜阁老入宫议事,更是在朝堂上多次驳斥左相萧南亭的提议,又对升为右相的杜阁老大加赞赏。
杜阁老是一只老狐狸,很快就明白皇帝这是借杜家的威去压萧家的势。现在和萧家彻底闹掰并不是个好主意,杜阁老暗自提点门生,平时行事切记小心,莫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但做不做刀,从来不是由人自己决定。
皇帝如此重视杜家,萧家害怕失势,便接了大皇子慕容彻递来的橄榄枝,决心用萧贵妃肚里的龙子,将杜家打入深渊,永远爬不上来。
杜家一倒,朝堂上就是萧家一家独大。
这可不是玉窈乐意看见的。
城郊竹林,郁郁葱葱,鸟鸣婉转。她轻扣柴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开门,警惕地望着来人:“什么事?”
玉窈好声询问:“敢问南宫老先生在吗?”
“我师父不在——”少年话还没说完,里面就响起个悠然的声音:“在下这点年纪,可担不起一个老字!”
少年往边上让开,对躺在屋檐下歇凉的人抱怨:“师父,你怎么净拆我的台!”
“你不肯说实话,却怪我拆你的台?”
那人缓缓起身,玉窈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眉目清俊,长须乌黑,身上衣物松松垮垮,本来还披着件薄衫,可他一伸懒腰,那件薄衫就滑落下来。
玉窈已从二人对话中听出,他就是南宫先生,推开少年冲进去恭敬而拜:“在下余姚,拜见南宫先生。”
躺椅上的人并不看她,只整理着衣摆,漫不经心道:“余大人先别拜,在下今日不得空,招待不了贵客。”
德安听了,立刻指着人嚷起来:“明明你刚才还在睡觉呢,怎么现在又不得空了?”
南宫微微一笑,上挑的眼尾挂着明晃晃的嘲讽:“大人您是睡了就吃,吃了就玩,玩了就接着睡。而我们这些百姓呀,一生的劳碌命,只有在梦里才得清闲。如今醒了,当然要继续干活,否则大人您享受些什么?”
“你!”德安正要发怒,却被玉窈拦住。她拱手而拜,态度谦逊十足,但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在下今日乃是真心求见南宫先生,既然南宫先生被杂务烦扰,在下愿为先生分忧!”
南宫目光沉下一分,还是那般慵懒,手搁在膝上随意一指:“今日太阳好,我正想把院里的杂草拔了。”
玉窈只望一眼葱茏绿意,就走过去开始干活。德安又急又跳,却是劝不住,想着去帮她,不料南宫出声提醒:“今日要见我的人究竟是谁?”
于是玉窈阻止了德安,自己在太阳底下仔仔细细拔杂草。南宫可没心情看她劳作,老早进屋睡觉去了。
天上太阳越来越大,院里只剩下玉窈与德安。玉窈在拔草,德安也不敢去阴凉处站着。他劝不动玉窈,便骂那南宫:“什么玩意儿,摆那么大的谱儿,竟敢让娘娘您做事......”
玉窈不管他那番抱怨,只看着那些青葱翠绿的草。她以前做下人时,没干过这种粗活,因而现在有些吃力,毒辣的太阳挂在头顶,汗水如泉汩汩往外冒,一不小心,落进眼里,刺得眼睛生疼。又有些流进嘴角,尝到丝丝咸味儿。
最后院里干干净净了,她终于得空擦一擦脸上的汗,满是欣喜地抬头,却见那扇门扉紧闭,少年坐在门前椅子上,笑容张扬而无谓,不屑冷嘲:“抱歉,先生休息了,不见客!”
这下德安彻底忍不了了,快步冲过去揪起少年衣领,瞪起眼儿厉声道:“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竟敢如此戏耍——”
“我管你们是谁!”少年厉喝,一拳打在安德腹部。德安吃痛,“哎哟”一声,松手捂住腹部。少年抓住这良机,又是一脚踹在德安脸上,直接把人踹滚了出去。
“赶紧走!再来打扰先生,休怪我不客气!”少年对二人握紧拳头,狠声威胁。
德安好歹是宫里的大太监,除了那无法无天又没脑子的萧贵妃,谁对他说话都要客气一份,何时受过这种气,当即气得大声吼道:“你给我等着,咱家现在就去叫人,掀了你这破茅屋——”
“德安!”玉窈一声提醒,转身看向他,和善温柔的花容已然变了个脸色,“小声些,莫打扰了南宫先生休息!”
德安哪见过她这沉肃冷漠的样子,登时被唬一跳,再不敢出声。
少年见他们不走,眉头轻皱,丢下一句:“没意思!”
院里离地的杂草受不了炎热,逐渐焉下去。太阳来到最盛的时候,又开始往西边落去,所有的云都被点着了,烧得漫天通红。
德安感觉自己站在蒸笼里,眼前都是迷蒙的热气。他有些受不住了,偷偷瞧瞧主子,可玉窈还是那坚定的眼神,身影纹丝不动。
又过去许久,房门终于打开,南宫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靠着门柱打个哈欠道:“蒙冲,准备晚饭吧!”
少年便对二人冷笑道:“二位请回吧!我们还要做饭嘞!”
玉窈微微一笑:“此前在下已说,愿为先生分忧。先生不妨稍等片刻,在下这就为先生烹制羹肴。”
说罢,也不顾少年嫌弃的脸色,自己走去灶台边忙碌起来。
她本来就是下人出身,烧火做饭自然不再话下。倒是德安惊了一跳,没想到那个娇滴滴的玉妃娘娘竟还会做这些。
晚阳西坠,玉窈将筷子双手奉到南宫面前:“请先生品尝!”
南宫望着她,却是许久未动,倦鸟归巢,山气渐升,他眼里流过一分遗憾,缓缓背过身去:“今日,我想见的不是你。”
玉窈道:“但,在下愿请先生相见。”
南宫身影顿了下,旋即回首,高抬眉眼,满是不屑:“你金枝玉叶,却来伺候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觉得丢脸吗?”
玉窈风轻云淡,反而问道:“先生以为,一人与天下人,孰轻孰重?”
“一人如何能与天下人比!”南宫道。
“先生说得在理!”玉窈立刻附和,接着又问,“那一人之尊与天下人之命,又是谁更重要?”
南宫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冷哼一声道:“南宫山野村夫,如何能担天下人性命!”
玉窈嘴角轻弯,微笑嫣然:“先生说错了。如今天下乱局纷纷,生灵涂炭,而先生身负雄才伟略,正是治国之良才。可挽大厦将倾,匡扶江山正统。在下躬亲侍奉先生,正是侍奉天下人。在下不觉有耻,只觉得倍感荣幸。也请先生切勿推辞,赐在下一剂良方,救济天下黎明百姓!”
南宫听罢,一声长叹,仰望暮云感慨:“想我南宫身居于此,未能等来真龙,却遇上一只聒噪的麻雀。”
玉窈眉眼弯弯,笑意更甚:“先生,麻雀也能变凤凰,不是吗?”
南宫回眸望向她,目光越发深沉,许久后,甩袖入屋。玉窈紧随其后,德安也想进去,却被蒙冲拉住:“抱歉,你未曾求见,不能进去!”
德安刚要硬闯,又想起自己打不过,只能缩回院里站着,还不忘放几句狠话。
屋里陈设简朴,唯有书多。南宫与玉窈对坐,率先颔首一拜:“娘娘,适才冒犯了!”
玉窈眼睛一亮,好声问:“先生如何得知在下身份?”
“外面阉人年纪不小,惯是抬眼看人,却对您尊敬有加。只能说明你二人身份不低,京城里身份不低的阉人,不就只有宫里那帮太监了吗?”
南宫说完,眼皮往上一撩,露出一双清明深邃的眼,正色道:“娘娘,可还有疑惑?”
玉窈立刻起身,躬身一拜,掷地有声:“先生目光如炬,本宫不敢隐瞒。本宫身份乃是宫中的玉妃,名为玉窈,今日出宫路遇酒肆,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还请先生为玉窈解惑,如何能解当今天下乱局!”
南宫又沉默了,世道乌烟瘴气,百姓名不聊生,高官只顾弄权乱法,他居于此,是想效仿先贤,得遇一明主跟随,革除朝堂沉疴旧疾,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清河晏。
然而金龙昏聩居于深宫,玉凰却愿展翅飞落草堂。识得他才华与抱负的,居然是宫里一个妃子。
曾言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所见,确实不假。
南宫目光既定,正襟危坐徐徐而言:“娘娘,如今天下大势,慕容占七,而陛下只占其一,这其一还是由萧家与杜家操控。若娘娘想拿回这其一,只须引鄙人踏入朝堂。”
玉窈目色从容:“先生放心,玉窈早有此意!”
南宫满意点头,继续说道:“而剩下的其六,慕容珀占三,慕容麒、慕容衡、慕容彻各占其一。其中只有慕容麒在朝堂上有势力,娘娘只要除掉杜家,他的实力必定大减——”
未等她说完,玉窈立刻喜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玉窈已有法子除掉杜家,欲召慕容麒入京。”
“不可!”南宫出声阻止,正色说道:“娘娘,贪多嚼不烂,慕容麒这一分,万不可贪图。慕容珀势大,早有吞并宜安之心。以娘娘现在的势力,根本无法与慕容珀争夺宜安。”
“那先生以为如何?”玉窈赶紧问。
南宫道:“娘娘忘了,天下还有三分,不在慕容家。那新起的叛将唐阅,势焰正盛,已占其二。娘娘可为其正名从而拉拢他,再与昌原的慕容彻联合,共抗慕容珀。而剑州慕容衡与慕容彻素有嫌隙,娘娘可与他通传消息,给他攻打昌原的良机。届时慕容彻急解昌原之危,定不能顾宜安。而唐阅才受朝廷恩惠,也不会与娘娘争抢。”
“到时候,宜安就是娘娘的囊中之物。另外娘娘须记,慕容麒麾下计无伤乃是难得的良将,若能收为己用最好,若不能,必除之,未免养虎为患!”
“慕容珀经此一役,实力必定大减,娘娘可乘胜追击,将北丘也纳入怀中。”
玉窈听罢,不禁蹙眉:“现在,可玉窈手里无兵无将,如何追击慕容珀残党。再者,慕容彻等人如何甘愿看着玉窈拿走北丘?”
南宫却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娘娘放心,鄙人徒子蒙冲,虽然年少,但自幼膂力过人,且熟读兵书,我常与他用豆做兵,堆沙为城,演练攻守之势,可堪一用。至于兵力,娘娘,奉京城里禁军三百营,皆是勇武过人,何不纳为己用?”
“还有慕容彻等人,得宜安后,娘娘可用一道圣旨,将郯州赐予唐阅。郯州在昌原与奉京之间,原受昌原控制。唐阅不会放弃这块名正言顺的肥肉,势必与慕容彻相争,等他与慕容彻打至两败俱伤,娘娘再与慕容衡联手,除掉二人。”
“等到唐阅与慕容彻落败,天下已尽落娘娘手中,慕容衡困守剑州,穷兵黩武不敢松懈。届时娘娘只要广施仁政,天下万民归心,剑州自会不攻而得。天下大局已定,最后一分西夷蛮族岂敢再留中原撒野。”
言至最后,玉窈心中大为震撼,又是跪地一拜,声色激动道:“玉窈一生,父母弃,姐妹离,到此无亲无故,伶仃于世苟活,幸得今日蒙先生相救,指一条明路。玉窈斗胆,欲拜先生为父,与先生共享天下!”
南宫摆摆手,随性笑道:“娘娘,鄙人不过长你十余岁,可是折煞鄙人了。况且鄙人一生所愿,恰似良驹盼逢伯乐,姜翁苦等明主,如今娘娘到来,已是得偿所愿,别无所求!”
......
直至天黑,玉窈才回到宫中。她给了德安不少珠宝,说是犒劳他今日辛苦。又言自己贪玩,怕大皇子责怪,请德安为自己说说好话。
德安清楚她意思,笑着说这种小事,哪用得着告诉大殿下。
皇帝慕容奕比她回来的还晚,醉意朦胧,拉着她一直说着宫外的舞姬歌姬是如何让人欲罢不能。玉窈本来想和他说说南宫的事,看他这样,直接一枕头把人砸倒下去,万分嫌弃道:“蠢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