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成了战场,四处都是逃难的人们。路边白骨森森,青天寒鸦阵阵。不过总有人活着,幸运的人努力活到最后。
裴依寻和秦秋,外加腹中的胎儿,就是两个女人与四个孩子,简直是乱世里最好欺负的对象。
她们不敢穿好的衣裳,只得从路边死人身上扒下黏着腐肉的旧衣裹在己身,又把头发散开揉乱,脸上都敷满泥,再配上两根木棍杵着,活脱脱几条死人堆里钻出来的鬼。
衣服又脏又破,脑袋被乱糟糟的头发捂住,整个人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味。莫说走进看看男女了,就是稍微进一点儿,都能被这味道恶心得把隔夜饭吐出来。
然而裴依寻本人就好像闻不到这股味道一般,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津津有味地啃饼子。她背后是绿意葱茏的青山,鸟鸣婉转,清脆悠远。前面几步远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水叮当,闪耀着太阳的灼灼金光。
裴依寻望着那条小溪,吃饼的动作突然顿了下。她想跳进河里好好洗个澡。
话说她有多久没洗澡了,是从墨川城逃出来后吧。
她想起过去在裴家的日子,烛光暖灿,水雾氤氲,丫鬟们将花瓣香水倒入浴桶中,顿时那雾气里又多了些清香。她脱光衣服,半边脸埋在水里,玩乐似的学鱼吐泡泡。
丫鬟们说:“小姐别玩了!”又捧来干净柔顺的衣裳。裴依寻现在还记得柔软的丝绸划过自己肌肤的触觉,那般轻松惬意,简直是天下最享受的事。
后来嫁给唐阅,花瓣和香水没有了,但苍白的热气笼罩着疲累的身子,热水在细腻的肌肤流淌,带走一天的劳累和汗水,这样也是不错。
就是偶尔闯进的唐阅会看呆过去,裴依寻生气,泼他一瓢水。他就会慌的眼不知放哪儿,想要退出去,又一头撞在门柱子上。惹得裴依寻呵呵轻笑,骂道:“呆子,门在旁边呢!”
而现在,她很久没洗澡了,身上又黏又湿,随便一撮都能捡些污泥,还起了很多红疹,痒得不行。挠出血了,还是痒,夜里睡着了都能痒得醒过来。
仿佛只有跳进眼前那条河里好好洗洗,再换上行李中的干净衣裳,才能从这无休无止的痒意中解脱,重新变得轻快而舒适。
可她知道,她绝不能这么做。只要她跳进那条小溪,明日就会成为路边的又一具尸首。
裴依寻终是挪开目光,狠狠咬一口饼子。此时唐桑曈的声音响起:“娘,曈曈身上痒。”裴依寻又是一顿,却只对女儿笑笑:“没事儿,曈曈到了昌原,就能洗澡了。”
秦秋在旁边听着,满不是滋味儿,正要说什么,几个破衣烂衫的路人相互扶持着从前面走来。
她的心骤然提起,追过去问道:“大哥,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
路人摇摇头,身上情况不比秦秋他们好多少,叹声道:“我们是从怀隆逃来的,那里打仗了。本来要去墨川,可瞅着架势,仗马上就要打去墨川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大娘,你知道天下间还有哪块地没有打仗么?”
秦秋身影晃了下,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说昌原,但昌原有没有打仗,她也不确定。
裴依寻领着孩子们赶过来,见众人都是满面愁色,不禁问道:“怎么了?”
秦秋这才张口,声色颤抖隐约带些无助:“依寻,又打仗了。昌原呢,我不知道呀,那里有没有打起来。”
裴依寻神色一愣,下意识道:“谁知道呢,先过去再说吧。”
毕竟除了昌原他们还能去那儿呢?
那几个路人加入她们,因为他们也没有去处了。
田里的稻子熟了,村子却被战火掩埋,割稻子的人流亡他乡,成为路边一具无主白骨。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又遇上几个躲避匪患的百姓。前面山林有强盗,大家都不敢从那儿过,只能绕原路。
夜里下起了雨,众人慌得像地里的老鼠,抱头四处乱窜。终于他们找到一间破茅屋,屋顶只剩下半边。十几个人就立在那半边屋顶下,倾盆大雨落下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潮湿的水雾在众人间蔓延,很快就湿了衣服。
大家在水里站了一夜,等到第二天雨停才继续踏上茫茫无知的前途。
裴依寻额外难受,微微隆起的肚子隐隐生疼。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下去了,前方是祈安县。
祈安,祈求长安。
多美好的名字呀!队伍里有些人仿佛从这个名字里看见了安宁祥和的未来,便不走了。
但这里在墨川去昌原的必经之路上,经常受到流寇匪徒洗劫,城里建筑破败凋零,随时可见背起行囊离乡的百姓们。
另一些人见此,摇摇头,叹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裴依寻也是留下来的人之一,秦秋捧着她的双手万分不舍,沉声说道:“你这身子要个人伺候——”
“大娘子,别说了。”裴依寻打断她的话,嘴角挂着轻松的笑,柔声安慰,“世道如此,哪里都一样。我就不走了,你走吧,搁这里陪着我不划算。等你在昌原安顿好,我再来找你。”
秦秋又抹了两把眼泪,牵起一双儿女,对裴依寻喊道:“你可要记着,我老家在昌原秦家寨!”
裴依寻对远去的人招招手:“我记下了!”
当初离开墨川时,她从唐阅那儿顺了不少银子。心里想着,夫妻离婚都还要分割财产呢。唐阅一个将军,自己拿点盘缠应该不算过分。
如今她便用这笔钱买了一个带独院的小房子。主人家急着逃难,价钱给得特别便宜,屋里一切都是现成的,院里墙角还堆着干柴火。旁边有几户没搬走的人家。
搬进新家第一天,她就给自己和女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是母女二人自墨川逃难来最高兴的时刻,开 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人就像种子,一旦在哪里停住了,首先要往地里扎根。
裴依寻把院子里的空地开辟出来,撒了些萝卜、茼蒿、青菜的种子。这些菜都是不用等长大也能吃的。作为农家人,最不能舍的就是种子。乱世里种子不好找,裴依寻一直放在胸口,就是怕弄丢了。
现在不是播种的好时节,她撒的有点少,打算再过段时间,可以种些贡菜,如此一来就算在这里定下来了。
目前种子还没发,裴依寻还要操心娘俩今后的生活,便在街上买了些米面,一方备在家里,一方送给周围邻居,向他们打听一下祈安县的情况。
这才得知原来的祈安县也算一方富庶之地,可由于其地理位置尴尬,墨川和昌原两边谁都不愿管,又要伸手问其要粮要兵。
祈安县百姓们不堪重负,纷纷背井离乡。城里人越来越少,山上的强盗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山上的强盗打下来。县里但凡青壮男子不是当兵去了,就是逃难去了,根本无力抵抗。
县令只好派人去和强盗头子谈判,一天一夜,商量出个窝囊至极的法子。官兵们捆了十三个妙龄女子和三十石粮食,并着从百姓们家中搜刮来的银钱一齐送上山,乞求山大王们能放过祈安县。
强盗们同意了,只不过从那以后,山上但凡缺什么,想要什么,都会派个人去城里县官家坐坐。第二天,县官就会把强盗们想要的东西送上山去。
当然县官们不会动自己兜里的一分一毫,都是威胁百姓们,若不交人交钱,强盗就会杀下山来,到时候莫说钱财,就是小命都难保。
若舍点钱就能保命的话,百姓们就算掏出全部家当也是乐意的。问题关键是,强盗不仅要钱要粮,还要老百姓家中的好闺女。
那哪儿能成?
百姓们不干,官兵们就动手抢。女孩儿哭哭啼啼,父母捶胸顿足,到底是世道如此,两边都无可奈何。
如此一来,城里的人更少了。
裴依寻听罢,忽而想起了贺兰章,那个同样在夹缝里生存的郦阳太守,本是一介书生,却愿为一城百姓,和匪军殊死一搏。他坑了许多权贵富贾,也坑了自己,但至始至终都没有要求百姓们什么。
过去她对贺兰章总怀一分恨,可这一路走来,她心里那点恨早就被无望的苦磨干净了。如今再次想到贺兰章,只有一声感叹:倒是个好官!可惜不在祈安做事。
乱世里百姓们都过得苦不堪言,却一点儿也不妨碍奉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纸醉金迷。
慕容奕就是一个傀儡皇帝,朝堂上的吉祥物,平日没什么事可做,就只能吃喝玩乐。然而天天山珍海味,也有腻味的时候。
他觉得无聊,玉窈便趁机提起宫外的趣事儿。几番下来,慕容奕果然心动,想让玉窈随自己出宫微服私访。
若是以前的玉窈断不敢答应这事。不过现在,萧贵妃害怕杜家二女得宠,反而乐意皇帝缠着玉窈。
毕竟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子,再得宠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皇帝微服私访,肯定不能搞大阵仗,就慕容奕和玉窈并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还有德安公公。
德安是慕容彻的探子,玉窈伴驾出宫不在慕容彻的计划中,他必须弄清楚玉窈此举有何意图。
皇宫外的皇城车水马龙,热闹繁华,可谓张袂成阴,挥汗如雨,比肩接踵,人烟辐辏。慕容奕刚出来,确有几分新鲜劲儿,立在卖山亭的小摊子前和身边人议论,这宫外的东西到底不如宫里的精致。玉窈颔首乖巧地应一声:“爷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用的东西当然都是天下最好的。”
不一会儿,他又闻到一股油糖混合的香味儿,便不顾周边的人径直来到卖炸糕的摊子前,兴冲冲问:“这是什么,朕还从来没见过。”
他一时兴奋,竟忘了改自称。不过街上太吵闹,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玉窈款款走来,为他解释道:“爷,这是炸糕,也叫糖糕,是用糯米粉和糖水做的,本是百姓们用来哄孩子的零嘴儿,哪能做御膳。”
慕容奕一听,立刻就要尝尝这平民的事物,德安立刻叫摊主包了几个,双手捧着送到慕容奕面前,无比谄媚道:“爷,您小心烫!”
吃了食儿,就该消遣了。男人消遣的地儿就那几个,秦楼楚馆。玉窈以女子不方便为由,没有跟随。
慕容奕的眼和心都被隔岸临水歌台上的歌姬吸引去了,只摇摇手:“既然如此,德安,伴玉妃娘娘回去。”
德安领命,玉窈却没回宫。慕容奕出来是为新鲜,她出来是为找帮手。如今当个衙役都要塞银子,那些书院外,多得是不得志的贫家失意才子。
她来到京城书院外的小酒馆,点了一壶清酒,坐在最中间的桌子上静静小酌。德安收了她不少好处,对她的逾越之举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院里的书生们书读累了,就来这里伴酒而歌,还有些收摊的小贩们、做事回来的长衫客、光着膀子的赤脚汉子等等,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
书生们酒喝多了,正在那里抱着酒壶郁郁不得志,感叹明珠蒙尘。周围人也议论起来当今天下大势。
不过就那几句话,圣上爷被蒙蔽了,几位王爷狼子野心,西夷蛮族杀人不眨眼,民生维艰,天下越发不太平。
又说到句俗话,乱世出英雄。关于谁是那个英雄,众人这下口径一致了,都说住城郊竹林的南宫先生有治世之才,奈何不愿与朝廷上那帮奸臣庸臣为伍,落到山水间放浪形骸。
玉窈听到这里,手里的酒盏落下。店里的小儿不知她何时走的,回过头来时,中间那张桌子上就只剩下半锭银子。他眼睛一亮,笑呵呵收了,对空荡荡的门口躬身一拜:“爷,您慢走!”
外面太阳大,德安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又斜眼瞧瞧天上日头,蹙着眉头道:“娘娘,我们该回宫了。”
玉窈拽下腰间玉佩,送到他面前,笑意嫣然:“公公再陪我走一段吧!”
德安望着那玉佩,身上顿时就不热了,乐滋滋收下问:“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玉窈一甩扇子,抬首阔步前去:“城郊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