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落下,马车的垂帘从外被挑起。黑羽卫在外面低声问:“里头可有异常?”
他们是刺客,不得不暗中寻人,若让马车里的人下车逐一辨认,定然会引起京兆府的注意,所以黑羽卫只能作简单问询。
车中昏暗,谢无晏的声音极低,没有人发现虞雪坠这边的动静。
毒药在胃里化散开,从喉中泛起酸涩的苦味,虞雪坠面上却是分外的冷静。
吃下了这颗毒药,她整个人便要受谢无晏挟制了。
若她赌一把,赌她日后自己也能寻到解药,在此时向黑羽卫呼救……
那她相信,以谢无晏的身手,也会在她呼救的那一刻让她瞬间毙命。
虞雪坠是个很惜命的人,若用她一命去换谢无晏一命,是万万不划算的。
她很快作出了决断,对黑羽卫道:“里面没有异常。”
黑羽卫没有怀疑,扫了一眼,松开垂帘离去。
他们忙着去搜寻下一辆车,帘子落下,车夫甩起鞭子,马车继续前行。
虞雪坠的眸光在夜色中闪了闪,她压低声音问:“被大人抢走衣裳的舞伎还活着吗。”
谢无晏没想到她先关心的竟不是自己,他敛目回忆了下。
“活着。”
虞雪坠嗯了声。
方才的动静又惊吓到了车上的乐舞伎们,原本昏睡的几个乐舞伎醒过来,胆颤心惊地看着四周。
她不想让他们发现谢无晏。春好处的人胆小,她怕他们吓得尖叫,让谢无晏全给杀了。
虞雪坠轻轻挪动下身子,将谢无晏挡在身后,不再言语。
她浅浅尝着口腔中残余的毒药味道,面上冷静,心中却情绪翻涌——父皇这般艰辛筹谋,谢无晏竟又逃过一劫。
他借她的手化解困局,当真狡猾无耻!
……
回到春好处,已至半夜。
冬夜里冷得不像话,乐舞伎们这一日受了惊,马车一停便匆匆下去了。
虞雪坠和谢无晏走在最后面。
她站在他身边,忍着难平的恨意,低声问他:“大人,您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她仍是谨小慎微的模样,乖觉地低垂着头,像是不敢看他。
谢无晏抬头看向面前矗立的蝴蝶高馆。深夜时分,馆外悬着数盏橘色莹灯,霎是静谧好看。
腹上的伤口早已溃裂,黑血大片渗出来,他抬手捂在上面,道:“先上去。”
他竟要跟着她进春好处。
虞雪坠低垂的眼眸眨动一下,她不想让这个瘟神踏入她的地盘,便小声道:“大人,馆里人多眼杂,大人何不去京兆府,官爷们都在寻您呢。”
谢无晏并不会告诉她,他信不过京兆府。他只道:“还想要解药么。”
虞雪坠恨恨地攥住了拳,不得不做出逆来顺受的模样:“大人请进。”
她走在前面带路。
今日他们几人被大都督羁押的事早就传回来了,虽是半夜,馆里的人大半都没有歇息,一直在等着他们回来。
先上楼的几个乐舞伎被馆中等待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绕起来,虞雪坠趁着人乱的时候,快步带着谢无晏上了三层。
事发紧急,她没有多想,让谢无晏进了她的房间。
门还未阖上,通往三层的楼梯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虞雪坠站在门外,快速阖上门,刚转过身,瑶玉就直冲过来。
“你没事吧!”少年提心吊胆地等了她整整一日,美貌的脸吓得雪白,他抬手扶住虞雪坠的肩膀,将她在自己眼前转了一圈。
“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虞雪坠任他看着,余光瞥向自己的房间。
瑶玉检查完,总算长长松一口气。他叉腰,张口便骂道:“刺杀之事与你们何干,平白无故地羁押你们,那谢大都督是不是有……”
“病”字还没出口,虞雪坠猛地踮脚捂上他的嘴。
“唔唔唔……”瑶玉不解地看着她。
虞雪坠急忙道:“谢大都督有心,羁押审问是应该的,大都督明察秋毫,这不是放我们回来了么。”
她快速说着,生怕谢无晏听到谩骂出来把瑶玉弄死。
瑶玉掰着她的腕子,像是还要继续反驳。
虞雪坠死死不松手,她从背后勒上他的脖颈,抵着他往楼下推,在他耳边道:“好瑶玉,别骂了,我头疼。”
瑶玉被她勒得难受,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收了声。
虞雪坠见他安静下来,才松开手,催促他:“我好累,要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瑶玉大口喘息着,看她真的像是累到不行的样子,就没再和她计较:“那行,你先好好睡一觉,走了这一遭你还有把人勒死的力气,我算是放心了。”
他挥挥手,弯腰剧烈咳嗽着下了楼。
总算把他打发走了。
虞雪坠快步回到房间。
里面寂静无声,她闩好门,转过身,眸色倏然一顿。
室内的小火炉还在燃着,屋里的温度比外面热许多,点点烛火下,谢无晏正在脱舞衣。
薄薄的轻纱衣裳轻飘飘落在虞雪坠齐整的绣榻上,他半裸出上身,极宽的肩膀下肌肉遒劲,在烁烁的光线下擦出道道结实的阴影。
这是一副完美的武将躯体,高大,劲瘦,矫健,强壮。
这般体魄,难怪如此难杀。
虞雪坠收回眼,背过了身。
谢无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去找些干净的布。”
房里只有两个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虞雪坠忍了忍,走到矮柜旁,从里面翻出一沓干净的白布,她垂着头递到谢无晏手边,又转身走到衣柜旁,从里面挑出一件男子制式的白色里衣,轻放在绣榻一旁。
谢无晏光.裸着半个身子,并不避讳她。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挑开火炉上的盖子,将匕首放入猩红的炭火上炙烤,而后毫不迟疑地剜入了自己的腹部。
伤口因着伯府里的一番打斗,早已破裂溃烂。他剜去烂肉,黑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至血液变成深红色,他丢开匕首,垂头咬住白布的一端,将布条紧紧勒在伤口上。
系好结带,伤口处的血很快便止住了。他挑起虞雪坠准备的里衣,看了眼便往她面前的矮柜上一扔:“小了。”
虞雪坠:“……”
衣柜里的衣裳都是按照她的尺寸做的,他长得那般人高马大,穿她的肯定小了……可他不能将就一下么。
虞雪坠轻声道:“我去给您重新找。”
她走出房间,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往月姨的寝室走去。月姨那放着男伎们的馆服,她在里头翻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套最大的。
虞雪坠擦擦额上的细汗,抱着衣裳回去:“大人,您试试这一套。”
谢无晏接过来,这次总算没挑剔。
他换衣服的时候,虞雪坠仍是背过身,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一眼。
木炭劈啪作响,炸开一丛丛细小的火星,谢无晏终于穿好了里衣,他捏了捏干涸的喉咙,又吩咐她:“去倒茶。”
许是因为拿捏了她的性命,他使唤她格外得心应手。
看在解药的面子上,虞雪坠不得不再次忍下。
她拎着烧壶出去,添上新水又折回房间,谢无晏正将一把摇椅拎到火炉旁。
这把摇椅是虞雪坠独用的,上面的软垫刺绣着大片红梅,里头套着厚实柔软的棉花,他躺上去,在火炉旁烤起火来。
虞雪坠一声没吭。小火炉中的炭火没多少了,她弯腰添炭,将烧壶座在上面。
煮水的时候,她坐在硬邦邦的小杌子上。
室内沉静,烧壶在火炉上发出滋滋的蒸腾声,虞雪坠仰头看向谢无晏,做出一副可怜相:“大人,您现在能给我解药了吗?”
谢无晏正看着烧红的炉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她的话,他不甚在意地道:“明早再说。”
虞雪坠的手指紧紧捏在了一起。
她忍着欲暴起的冲动,令自己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可是大人,这毒,能让我撑到明早吗?”
“能。”
虞雪坠仍是不放心,她试探问他:“大人,您真的有解药吗?”
她在质疑他。谢无晏终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炉火通红,将她柔软洁白的脸映成绯色,她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目,多情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他,楚楚惹人怜惜。
谢无晏亦凝视着她。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脸,像是在欣赏一个好看的物件。
欣赏完,他闲适地闭上眼睛,朝她敷衍地重复了那四个字:“明早再说。”
虞雪坠:“……”
她真想掐死他啊!
谢无晏像是睡了过去,不再搭理她一个眼色。
热水在这时烧好了,水声沸腾,热气弥漫。
虞雪坠从矮柜中挑出一个瓷壁最厚的茶盏,斟了满满一盏茶。
竭力忍着心中的怒气,她起身,朝谢无晏低声道:“大人,茶放在您手边了,您好好歇息,我退下了。”
她草草福身,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阖上,四周安静下来。
躺椅上的红梅软垫萦绕着沁人香气,谢无晏睁开眼,将茶盏端起。
茶盏温热,想来里面并不烫,他没有多想,一饮而尽。
虞雪坠走出房间没几步,就听到了里面传出茶杯当啷滚地的声音。
她特意用的厚盏,让他误以为水并不烫。
看来效果很好。
烫着了吧。
虞雪坠漾着唇角,总算觉得解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