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晏骑着黑马逆着人群往前奔行。临近海岸的时候,渔民渐少,远处停着数艘大船,黑压压的水匪下船冲上了礁石岸边。
他们个个穿着黑衣,手中握着雪亮的刀,水匪的目标是劫掠,然而渔民已跑空,他们便将目光盯向了海岸边最富丽堂皇的那座宅邸——正是他和虞雪坠落脚的那处。
此时那座宅邸大门坍塌,华美的墙壁上溅着道道刺目的鲜血。
谢无晏的心突突跳着,他纵横沙场无数年,却是头一次感到了恐慌。
陛下呢。
陛下……
他的目光往黑压压的水匪中急促搜寻过去,赵星剑在此时纵马而来,他朝谢无晏道:“大人,陛下被水匪挟持了,我们兵分两路,去搜救陛下!”
谢无晏应声,和赵星剑一左一右分散了开。
此事重大,赵星剑倾尽全城之力,数万渤海兵都涌向了海岸,一半的人跟着赵星剑行去,另一半人紧跟在谢无晏身后。
水匪密密麻麻,从海上扑近。
谢无晏带着数万兵马,竭力搜寻。
四下火把重重,火光几乎映亮天际,有几处房屋燃烧起来,烈火熊熊。
终于,他在那片鸢尾花边找到了虞雪坠。
远处断崖峭立,礁石嶙峋,她穿着赤红色的锦绣纱裙,跌坐在湿漉漉的礁石之上,一个水匪正扛着刀站在她的身后。
这一瞬间,她也看到了他。
她的目光穿过拥挤而混乱的人群,惊惧地落在他的身上。
“大人!”
谢无晏的心脏紧缩。
还好,她没有受伤,他拔出腰间的配刀,夹紧马腹,冲向了她。
身后的渤海兵为他开路,紧随着他没入了礁石海岸。
见到他们猛烈的攻势,这群水匪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毫无退意,迎着他们就冲了过来。
两方人马混战在一起。
谢无晏陷入缠斗之中,那些水匪看出他是领头之人,个个凶煞地朝他砍来,刀锋似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谢无晏横刀削下一个水匪的头颅,目光紧紧锁在虞雪坠身上。
她柔弱地跌坐在那里,海水在她身后汹涌。
她害怕得唇色泛白,望着他的目光,有担忧,还有希冀。
她在盼着他救她。
谢无晏只觉得血液上涌,他纵着小黑,手臂青筋暴起,硬是在密密麻麻的水匪之间,劈开了一条血路。
渐渐的,他没入了混战的中心。
可水匪的刀法招招毙命,他一时难以接近她。
万幸在这焦灼的时刻,赵星剑带着兵马,从另一面包抄过来。
马蹄轰鸣,踏起阵阵烟尘,水匪应接不暇,眼睁睁看着赵星剑从一面突破了重围。
赵星剑从马上翻身而下,一脚将挟持虞雪坠的水匪踹进海水,将她完好无损地救了出来。
谢无晏看着赵星剑护着虞雪坠上马,远离了礁石海岸。
他的陛下得救了。
谢无晏紧绷的情绪片刻松弛下来。
虞雪坠被赵星剑护送着回到了礁石岸边的石台上。这处石台高约两丈,是渔民们平日用来晾晒的地方,上有一方黑沉沉的木顶,四边石柱绘着渔民信奉的神像。
此时上面晾晒着一层纯白色的贝壳,还有一捧干枯的蓝色鸢尾花。
护卫们环绕着虞雪坠,把她牢牢护在中央。
那层白色的贝壳很快便被踩成了齑粉,鸢尾花飘飘摇摇,从石台上落了下来。
谢无晏见她无虞,彻底放下心了,回身面向眼前的水匪。
水匪们很年轻,提着雪亮的刀,恶狠狠地望着他。
此时的谢无晏没了牵绊,终于能够放手一搏了。他高高在上逼视着他们,面容沉煞无比。
惊吓到他的陛下,他们得偿命。
他执起刀,俯身厮杀——
顷刻间,两个水匪齐齐丧了命。
海上起风了,呼号的海风席卷了礁石海岸,扬起了重重沙尘。尖锐的砂石扑拍在脸上,谢无晏擦了下被风迷住的眼睛,忽然隐隐觉出不对劲来。
方才,他杀那两个水匪的时候,好似看到了什么……
海岸火光爆燃,一切清晰可见,他垂下眼眸,猛地望向那两个死去的水匪。
水匪被他的刀刃穿入心口,身上的黑衣被他的刀风割破,上身几近赤.裸。
在冲天的火光之下,他看到,他们的上臂,有一片黑羽刺青。
不对……不对。
他们不是水匪!
四周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水匪”们知道被他发现了,他们停下了攻击,站在原地,用黑幽幽的视线冷视着他。
谢无晏的后背忽然掀起一阵凉风。
常年作战,他的反应异于常人,几乎是片刻间,他将手中的刀隔挡在身后,一时间,火星四溅,他的发丝被刀风寸寸削断。
谢无晏迅速回身,发现背后这一刀,是一名渤海兵挥下的。
那名渤海兵被他击退数步,其他的渤海兵走上前,躬身执刀,锋利的刀剑对准了他。他们望着他的视线,是同样的幽冷。
这一刻,谢无晏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
黑羽刺客为什么扮作水匪出现在这里?是暗杀他的人追到渤海郡了?
渤海兵为什么对他刀剑相向?
难道,赵星剑叛变了么……
谢无晏遽然抬眼,往高台望去。
他看到赵星剑站在虞雪坠身边,身姿笔挺,神情恭谨。
他的陛下站在高台中央,血一样的裙裾猎猎翻飞,海风吹起了遮在她眼睛上的碎发,她正远远看着他,露出的眼神同所有人一样,沉寂、幽冷。
谢无晏的脑中空白一瞬。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围绕在他身前的渤海兵和黑羽刺客,在这时向他扑涌而来。
森白的刀光映入了他的瞳孔,谢无晏回刀相抵,震得虎口发麻。
他想从这里撤离,但方才为了救虞雪坠,他早已陷入了战乱的中心。
如今,他的前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羽刺客,他的后方是数万的渤海士兵,他被他们包围在中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这样一张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是谁为他编织的?
谢无晏的眼眸蓦地猩红,直觉告诉了他答案,但他不信。
方才还在门口和他情意绵绵送行的陛下,怎么会杀他呢。
她那样喜欢自己,她和他相拥亲吻,她曾站在迤逦的晚霞间,亲口告诉他她心悦他。
她爱重自己,说想让他当她的君后,她曾经答应,要嫁给他。
她怎么会杀他呢。
在这须臾之间,回忆如潮水涌来,谢无晏的筋脉暴起,挥刀穿入一个黑羽刺客的胸膛。
滚烫的、赤红的鲜血飞溅上他的脸。
她不会杀自己的。
这根本不可能,一定是赵星剑挟持了她。
一定是的。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唇角却微微发起抖来。
黑羽刺客和渤海兵一波一波袭来,然而谢无晏的武艺强劲,他们竟不能伤他分毫。缠斗之间,身后的渤海兵忽然开始进攻他座下的黑马。
锐利的枪扎入小黑的躯体,数不清的刀剑砍向了它。小黑仰头尖锐地嘶鸣起来,它的声音穿破了海浪,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那一刀刀,像是扎在了谢无晏的身上,他红着眼睛从马上跃下,渤海兵的刀剑才重新对准了他。
小黑身中数刀,强健的躯体轰然倒塌。
它躺在地上,呜咽低鸣。
谢无晏再次回头,望向高台。他渴望在虞雪坠的脸上看到难过,看到悲伤,但她却仍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海浪拍击着礁石,海水宛如从天际倒灌。
他麻木地挥刀抵御着一切击杀,无数人在他的身边受伤,流血,死去。他站在横飞的血肉中,满身是血,形如鬼魅。
他的防御无懈可击。
仍旧是毫发无伤。
直到他看到,他心爱的陛下,对他举起了弓。
她那如火的衣袖被风吹鼓,雪白的手臂绷直,弯弓张开,箭在弦上。
他心爱的陛下,竟然还会射箭。
谢无晏的目光钝钝地望向她,他仰起头,问她:“为什么。”
火光冲天,宛若白昼,他相信,他的陛下看见了他的话。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支漆黑的冷箭。
他心爱的陛下用了十成的力气,箭出弦的那一刻,被拉成满月形状的弓身嗡然折断。
冷箭破空飞来。
锐利的箭尖在他的瞳孔放大。
谢无晏却没有抵挡,没有躲避,任那支利箭,扎入了他的心口。
很凉,很疼。
这实质的疼痛,终于令谢无晏承认——
原来想杀他的,真的是他心爱的陛下啊……
谢无晏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单膝跪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举着刀,再次向他挥舞而来。
背上被砍了一刀,肩胛中一剑,是谁捅穿了他的腹部,鲜血崩出,露出了肋间森森的白骨。
谢无晏其实还想抵挡的。
但胸口的那支箭,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眼中渗出了血,终于在这天罗地网中,瞳孔渐渐黯淡下去。
他倒下了,高大的身躯砸在小黑身上,鲜血飞溅。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腥红。
周围的刀戈声随着他的倒下,也慢慢归于了沉寂。
赵星剑问虞雪坠:“陛下……”
碎发遮住了虞雪坠的眼睛,她背过身,低声道:“继续。”
赵星剑颔首,朝渤海兵示意。
数个渤海兵举起了鲜血淋漓的刀锋,对准了谢无晏的脖颈。
可就在刀锋落下的片刻,谢无晏身下的黑马,忽然像疯了一样,尖啸着站了起来。
它的身上明明插满了刀剑,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驮着失去意识的谢无晏,朝外撞击而去!
虞雪坠红着眼睛猛地回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这个间隙,这匹万里挑一的千里马用尽了毕生之力,如一抹飓风向外狂奔。
它绕开密密麻麻的人群,踩着大片被鲜血浸湿的鸢尾花,冲向了礁石海岸的断崖。
断崖数丈高,下面的海水如浓墨,深不见底,浪涛汹涌。
临到崖际,黑马毫不停留,嘶鸣着纵身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