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
拿到证物后,黑衣人护着虞雪坠返回京都,他们从白天走至黑夜,回去的路又长又黑,夜色深沉,仿佛没有尽头。
那时时节已至春日,晚风并不料峭,黑衣人与虞雪坠共乘一骑,在月光下走在郊野空旷的小道上。
他们已经行了一天一夜的路,此时半夜,一路并没有遇见能够住宿的地方,虞雪坠在马背上坐得腰身疲软,对黑衣人道:“我们寻个地方歇息吧。”
黑衣人点了点头,他停马,扶着虞雪坠下来。
地处郊外,星空低垂,到处都是荒草丛,黑衣人将马拴好,寻了个空旷的树下,生起火。
火苗上旋,为春夜带来了更多的热意。
虞雪坠坐在火丛旁,仰头饮了些热水,水囊中的水并不多了,她晃了晃,隔着一臂的距离递给黑衣人:“您要喝吗。”
黑衣人看着她的指尖,摇了摇头。
那张银色的面具隔绝了她的视线,遮住了他的面容,虞雪坠的眸光在面具的唇部停留一瞬,收回了水囊。
他不愿意露面,她不能强求。
虞雪坠将双手远远覆在火堆上,静静取暖,今夜的月光很明亮,马儿在一旁咀嚼着野草,她静坐了一会儿,觉得这么一直不说话,好像有点儿冷落恩人。
于是虞雪坠歪了歪头,再次看向黑衣人:“恩人,您也住在京都吗。”
黑衣人点了点头。
“恩人知道我是谁吗。”她又问。
黑衣人的目光穿过面具落在她的身上,这一次没有点头。
他没有回应。
虞雪坠也猜不准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说不定他对她施以援手只是路见不平萍水相逢,也说不定他知晓她的身份,早就在暗中帮了她许久。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对自己都没有恶意。
虞雪坠决定主动告知他自己的身份,她仰头看着他,道:“我叫虞雪坠,住在宫里。”
大渝朝帝王的名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黑衣人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虞雪坠又道:“您对我有恩,以后若有难处,您可以随时找我,我一定会报恩的。”
黑衣人没有说话,似乎在若有所思。
虞雪坠往火堆中添了一块干柴,双手抱起膝盖。
黑衣人高大的身躯屈在火堆旁,火光摇曳着他的影子,林间传来夜嗥的叫声,虞雪坠在这春夜里昏昏欲睡。
但她仍强撑着和黑衣人闲聊:“您什么都不说,我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她的嗓音有一点轻哑,有一搭没一搭地碎碎念着。
“也不晓得您住在京都什么地方。”
“您会找我报恩吧,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欠别人人情的。”
“恩人,您到底为什么救我呀。”
“您是路过的侠士吗,还是也讨厌大奸臣秦弘昌?”
她自顾自猜测着他救她的意图,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树影中缓缓摇了摇头。
虞雪坠的指尖在草叶上打着圈儿,她猜测不出,秀气的眉尖轻轻蹙起,突然间,黑衣人递给她一个东西。
她下意识接过,摊开掌心。
这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惊鸿飞雁,在大雁的翎羽上,还有天然形成的一点红玉。
虞雪坠茫然抬头:“这是?”
黑衣人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阖上。
玉被握在了她的手心,虞雪坠惊讶道:“恩人要送给我么。”
黑衣人轻轻颔首。
她不由失笑,仔仔细细看了这玉一会儿,将它小心地收在了怀中。
“好,这是恩人送我的信物,我会保管好的。”
恩人没说话,但虞雪坠却感受到,他似乎笑了一下。
火光在瞳孔间跳跃着,夜晚的风柔软舒适,虞雪坠越来越困,她又和黑衣人闲聊了一会儿,渐渐的,声音越来越低,没多久,她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睡着之后的事,她就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日醒来,她不知何时躺在了地上,头下枕着恩人的披风,身上盖着恩人的外衣。
恩人倚在树下,穿着单薄的黑色布衣,屈着一条腿,长长的臂膊搭在膝盖上,他静坐不动,似乎还在睡眠。
篝火已经熄灭,只余下薄薄的一层灰烬,春光朗朗,碧绿的枝条从上垂下,恩人的银色面具倒映着明媚的树影。
虞雪坠拥着他的外衣,悄悄翻身,静静看了他很久。
……
山庙外大雪弥漫,山庙中寂静无声。
回忆一涌而入,虞雪坠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雁形白玉,一动不动。
谢无晏一手攥着她,一手将白玉捡了起来。他不知虞雪坠为何忽然僵住,疑惑地朝她挑了下眉:“陛下?”
上好的羊脂白玉落在他的掌心,泛着细润的光泽,虞雪坠抿着唇,突然将玉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这是你的?”她的声音微微沙哑。
“当然是微臣的。”
白玉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惊鸿飞雁,大雁的翎羽一点鲜红,这种独特的天然白玉,这个世间,只会有这一枚。火光中,虞雪坠的视线细细描绘着白玉的每一个细节,渐渐的,这块玉和上一世黑衣人送给她的玉,在记忆中完全重合了起来。
她确认了,这就是上一世恩人赠给她的玉。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谢无晏身上?
她怔怔抬起头:“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无晏没想到她对这块玉如此有兴趣,他的眸中漫上笑意,难得有耐心地和她说道:“几年前,我在北庭边防军任校尉时,在昆仑山下偶然捡到的这块白玉。”
“捡的?”
“嗯。”谢无晏颔首,“那时这块玉还不成型,军中有个下属做过雕玉匠,他道这玉适合雕成大雁,我便让他给我雕了出来。”
“这玉你一直随身携带吗。”
谢无晏像是想到了什么,古怪地笑了下,应声道:“这玉的寓意好,我向来是不离身的。”
虞雪坠问:“什么寓意?”
谢无晏没答,只是认真看着她:“陛下喜欢吗,喜欢我就送给陛下。”
虞雪坠摩挲着白玉,垂下了头。
谢无晏任校尉的时候,大约是七年前。也就是说,这块玉他贴身携带很多年了。他一定很喜爱这块玉,不会将它轻易送人,也不会将它轻易遗失。
这块玉已经确认是他的了,那……上辈子的黑衣人竟是谢无晏吗?
虞雪坠唇瓣轻颤,这个事实,她无法相信,更无法理解。
她的恩人,怎么会是谢无晏?
上一世,他们两人斗得那般惨烈,他谋权夺位,看她的目光阴狠深沉,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他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春日里朗朗如光的恩人?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上一世,谢无晏明明是恨她的,是巴不得她死的,他不可能出手救她,这根本不可能……
虞雪坠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荒谬里,她呆呆捧着玉,像是失了所有的声音。
谢无晏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扶着她的手腕,慢慢将她的手指阖上。
玉被握在了她的手心,他道:“陛下不说话,我就当陛下喜欢了,以后这枚玉就归陛下。”
他的动作,与上一世黑衣人的动作一模一样。虞雪坠迟钝抬头,谢无晏正屈着高大的身躯,含笑看着她。
火光映在他的身后,他的臂膊修长,腰脊挺拔劲韧,他的身形,渐渐和上一世恩人的模样,分毫不差地重合起来。
她终于认出了他。
谢无晏就是她上一世的恩人,即便虞雪坠难以置信,但这一刻,她已经不得不信。
可……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上一世的谢无晏,竟救过她吗……
谢无晏不晓得她面对一块玉,为何要出神这样久,但眼前的少女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没了三魂七魄,仿佛丧失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他不由趁势,将她再次推倒在干草上。
虞雪坠呆呆地看着玉,既不挣扎,也不反抗。
谢无晏也侧躺下,撑着脸看她,对她道:“收了我的玉,以后是要回礼的,陛下可别忘了。”
信物只有彼此交换才有意义,谢无晏厚着脸皮向她索要礼物。
虞雪坠陷在思绪中难以自拔,陡然窥见的事实颠覆了她上一世对谢无晏所有的认知,她现在处在巨大的震诧之中,根本无法注意谢无晏在说什么。
她只能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承诺,谢无晏勾了下唇。
这一刻的虞雪坠,像是小木偶一样,好像对他言听计从。
谢无晏从没见过这样的虞雪坠,他直勾勾盯着她瞧。
山庙里光影交织,两人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一起,他用长指拨了拨虞雪坠乌黑的发梢儿,她仍旧不为所动。
这种任人摆布的模样,令谢无晏的眼眸渐渐幽深。
昏暗的火光中,她怔怔地躺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那双漾漾的眼眸像是蒙着一层水光,红唇翕张,皮肤白得惑人。
谢无晏盯着她饱满娇艳的唇,俯身,轻轻亲了一下。
她的唇很软,有一点微微的凉意。
这个碰触转瞬即逝,虞雪坠抬起眼,还未来得及从思绪中抽离,谢无晏的指腹捏住她的下巴,再次倾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