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坠再次看向魏老。
这是一个为大渝朝殚精竭虑的年迈朝臣,他在她登帝这件事上,上谏的言论迂腐,顽固,荒谬又可笑,但她不能因着今日这一件错事,抹杀他从前的所有功劳。
若她真让他撞柱而亡,满朝堂的人必会为他痛惜,往后将无人信服她。
可她又不可能去禅位。
这真是一个死局。
虞雪坠的唇角慢慢溢出了一丝笑意。死局何惧,她上辈子,可是破过这死局。
“魏大人想让朕禅位于谁?”
魏老扬声道:“虞氏当今仅存一子,那便是仪王之子虞泽,陛下可禅位于虞泽殿下。”
“那不过是一个五岁幼儿。”虞雪坠轻声道,“难不成魏大人以为,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比朕更适合这帝位?”
“幼子总会长大,但女子永远都是女子!”
“魏大人就这般瞧不起女子?”
魏老冷笑:“天下男尊女卑,非老臣一人瞧不起。”
“为何就瞧不起女子呢?”
“陛下真是明知故问!女子柔弱,依附,卑贱,见识短浅,心胸狭隘,种种心性,如何配登大位!”
“女子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魏老拼命要逼她退位,他披头散发站在堂中,竭尽所能地唾骂道,“牝鸡司晨,祸害苍生!女子就该拘于后宅,缝缝补补,浆洗污秽,不配受人跪拜!”
“谁都不配?”
“谁都不配!卑贱之躯,何以配!”
他慷概激昂,为了逼她退位,什么都说得出来。
虞雪坠淡声问道:“这话,你敢对太皇太后说么?”
“老臣敢!”魏老豁出去了,连太皇太后也敢不敬。
“那这位,你也敢么。”
“谁?”魏老气喘吁吁。
虞雪坠坐在金銮椅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手。
殿外,传来软轿的咯吱声。
一方灰色小轿被禁军抬入殿中。
内侍上前,将小轿中的人搀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拄着一把枯瘦的拐杖,躯体如风干的朽木,佝偻的腰近乎对半弯折。老妇的眼中有着厚厚的一层白翳,是个盲人。
她看不到路,哆哆嗦嗦地站在堂中,紧紧扯着小轿的垂帘。
魏老在看到老妇的那一刻,满身的戾气戛然而止。
“母亲……”他惊惶上前,紧紧扶住老妇的手。
“狗儿,狗儿。”老妇摸到了孩子的手,颤着声儿唤他的乳名,“狗儿,这里是哪?”
“母亲,这里是朝堂。”狗儿从不对母亲说谎。
“哎呀哎呀,你果真是闯祸了呀。”老妇重重拍着他的后背,口中喃喃,“方才有几个青年去家中接我,说你在朝堂惹事,母亲原本还不信……”
她那双干裂如树皮的手在虚空中茫然地伸了伸,问狗儿:“陛下在哪儿。”
魏老脸色发白,犹豫一下,还是引着她朝向虞雪坠的方向。
老妇扶着他的身体,松开拐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陛下万安。”
“大娘请起。”虞雪坠温和道。
“不敢不敢。”老妇跪在地上,仰头可怜问道,“求问陛下,魏狗儿犯了何错。”
“让魏大人告诉您吧。”
她望向魏老,魏老的嘴唇在发抖。
“魏大人,方才你对朕说过的话,敢对着你的母亲再说一遍吗。”
魏老僵硬地站着,他年老,但记忆力很好,方才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地在他耳畔呈现——女子柔弱,依附,卑贱,见识短浅,心胸狭隘,就该拘于后宅,缝缝补补,浆洗污秽,不配受人跪拜……
可这些话,他对着自己的母亲,怎么说得出口。
他的母亲,一点也不柔弱。
他自幼家贫,三岁丧父,是母亲在寒冬腊月里给人浆洗衣物,一点一点将他养大,他小时候,母亲的眼睛还很明亮,她的身躯也强壮,能为他撑起一片天。
她也不依附,一直是他在依附她。
她卑微,但从不下贱,她不识字,但很有见识。她将他这块又笨又倔的土疙瘩养成三品大官,她的心胸从不狭隘,她对他永远无私。
她困于后宅,缝补是为他,洗去的污秽都是他的。
他的母亲九十岁了,他恨不得日日跪拜着奉养她。
她若不配,他便不配为人。
魏狗儿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像是失了声儿,佝偻的身躯如一尊土雕,一动不动。
方才的气焰,一点也不存在了。
老妇等着他告诉她,但她的孩子一个字也不说,她便知道,上面的那个陛下没有错怪他,她的孩子,真的做错事了。
那双生着白翳的眼中陡然流下泪来,老妇仰头哀求,“陛下饶了狗儿吧,这孩子迂腐耿直,总是犯错,小时候打过他许多次,他总是不长记性,待回家,小老一定用藤条狠狠抽他……”
老妇嗓音颤抖,俯着朽木般枯瘦的身躯,就要磕头。
魏老急忙去拦她,但老妇的手准确地敲在他的手臂上,她朝他喝道:“你这蠢物,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母亲,孩儿……孩儿……”魏老心如乱麻。
“蠢物,蠢物。”老妇的泪涟涟不断,她不再管他,俯身磕起头来。
她的身躯像是一根枯木,粗糙如树皮的额头碰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砰——她磕第一次头的时候,魏狗儿回想起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谏言。
砰——第二次头时,魏狗儿想起自己说要撞死在殿中。若他死了,他这位眼盲的老母,该如何活下去?
砰——他方才怎么就说出了那些话?他的母亲就是女子,而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她是尊,他才是卑。
魏老想起了他的幼年时期,那时他冲撞了一个富家少爷,当时母亲就是这样为他磕头求情……如今几十年倏忽而过,母亲竟还要受他拖累。
他,真的是个蠢物。
“陛下,老臣知错了!”魏老扑通跪在了地上。
……
虎视眈眈要上谏的魏老,最终搀着自己年迈的老母,缓缓出了朝堂。
他并没有带走地上那身三品朝服。
这是他上的最后一道谏言:允他辞去官职,告老回乡。
虞雪坠允了,在朝堂上特赐他黄金数斤,宅第一所。宫人即刻领旨送赏,满朝堂的人寂静无声。
朝臣与新帝的初次交锋,新帝获胜。
她用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方法,出其不意,大获全胜。
但这个方法,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用。
朝堂中,又有了异动。
侍御史李本目送着魏老远去的身影,抬手理了下官帽,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陛下!”他高亢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虞雪坠淡笑:“这位又是谁?”
“微臣乃侍御史李本。”
“哦,是李大人,不知李大人有何事?”
李本持着笏板,仰头道:“微臣也要上谏,请求陛下即刻禅位!”
满朝堂又又噤若寒蝉。
虞雪坠早知他要说什么,她面色不改,温和问道:“为何?”
“尊卑有别,陛下为女子,不能入朝堂,这是规矩。”
走了一个魏东临,又来一个李本,两人说着一模一样的说辞,虞雪坠歪头发问:“谁定的规矩?”
“没人定这规矩,但每个人都这样想。”
“哦?除了你,还有谁呢?”
她的语气温和,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
方才她对魏老的做法,让许多人对她少了忌惮,一个妇人之仁的帝王,有何可惧?
朝堂中紧跟着又站出来两个人。
“微臣夏洪州,同意李大人所言,请陛下禅位于虞泽殿下!”
“微臣赵大海,也同意李大人所言,请陛下即刻禅位!”
想要逼她退位的人,一股脑儿全站了出来。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敬重自己的母亲,魏老伤怀,但他们毫不畏惧。
虞雪坠的视线一个个扫过去,这三个人,全是太皇太后的人。
为了逼她退位,太皇太后已经将手伸到了朝堂。
虞雪坠看着这三个人,满意地一笑。
方才她怀柔一番,就将他们引了出来,这可比上辈子顺利多了。
魏老在朝中辛劳数十年,她愿意对他展露胸襟与气量,但这些人可不配。对她而言,处置他们,可比处置魏老简单得多。
虞雪坠坐在金銮椅上,看向所有人:“余下的各位,也想让朕退位吗?”
“陛下不能退位。”王相在这时出了列。
他躬下清癯的身体,高声道:“老臣亲手接过先帝的传位诏书,也亲口宣读了传位诏书,陛下就是正统,无需禅位。”
“王相,良禽择木而栖,倒也不必时时如此。”李本瞧着他,话锋隐含讥讽。
他受太皇太后庇佑,并不将王相放在眼中。
王相不再言语,寂静的浮光殿,暗潮汹涌。
几乎是片刻之间,朝堂众人分成了三派。
以李本为首的三人要虞雪坠禅位。
又有几个人站在王相身后,与他一同拥护她。
剩下的都在保持沉默,宋相就是沉默之中的一个。
虞雪坠抬起眼梢,远远望向谢无晏:“谢大都督呢,你怎么看?”
她兜兜转转,终于问向了他。
谢无晏掌着兵权,没有人不忌惮他。
在众人眼中,这是新帝和谢大都督的第一次交谈。
谢大都督会怎么看?所有人也都望向他。
谢无晏坦然接收着众人的注视,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金銮椅上,少女安静凝视着他,耳垂上的红宝石摇摇晃晃,折射着朦胧的光圈。
谢无晏半笑不笑地拱起手,道:“微臣没有看法,微臣听陛下的。”
朝堂众人噤着声,心中皆是一凛。
没想到谢大都督,竟也是拥护新帝的!
虞雪坠的桃花眼含着泠泠微光,她抬起葱白的指尖,点了点额角,面露苦恼:“谢大都督,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
“朕还是想坐好这个位子的。”
“可李大人等人不愿意朕坐在这里,您能帮着朕说服他们吗。”
谢无晏扬起锋利的眉眼:“微臣试一试。”
言毕,他拔出了腰间佩刀。
谢无晏上朝,是允许带刀的。
他拎着铮然的佩刀,走向了御史侍李本。
谢无晏身姿高大,比李本几乎高半个头,那柄刀寒光四射,李本本能骇惧,可又想到太皇太后,他努力梗着脖子:“微臣乃言官,谢大都督,您可不能……”
话未落,雪亮的刀光在朝堂众人的眸中闪过,霎那间,划开了李本的喉咙。
鲜血四溅。
朝堂众人惊骇得圆目而睁,所有人白着脸,呼吸都停住了。
“还有谁惹陛下烦忧。”鲜血溅在谢无晏半张脸上,滴滴答答往下坠落。
夏洪洲和赵大海吓得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去。
虞雪坠抬起袖子掩住脸。
所有人都以为,柔弱的陛下被吓坏了。
只有虞雪坠知道,她在袖摆后面笑得有多开心。
上辈子,她刚刚登位,可被这些人折腾得不轻。重来一世,她早就看透了,上辈子她就是太给他们脸了,这等对她不忠不敬的臣子,就应该直接弄死了事。
平心而论,今日的谢无晏甚得她心。
若她下旨杀了他们,未免显得她过于残暴。
可谢无晏却如此干脆利落地替她解决了麻烦。
恶名他来背,好处她来享,今日的谢无晏就像一柄刀,好用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