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盏那里回来,虞雪坠回到隔壁,一夜未归,里面的味道有些沉闷,她走到窗前,用力开了窗。
窗外白雪铺地,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一层碎光,冷风扑面而来,虞雪坠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明晰。
昨夜的误会荒诞离奇,但现在冷静下来,她忽然觉得这个误会十分美妙。
上一世,谢无晏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他少年时期便入了御边军,卫戍大渝的边境整整十年,这十年间,他从一个小小的兵卒一路擢升为益州大都督,手下掌了二十万威武军。
军中虽无女人,但在他掌了偌大兵权之后,却常有人送他美人。这些美人中,有艳丽无双的扬州瘦马,有才华横溢的绝色伶人,亦有出身官宦的闺阁小姐,各种各样的美人像流水一样往他的身边送,但谢无晏一个都没收过,全部完好无损地丢了出去。
时下常有传言,道谢大都督不喜女色,怕是好男风。
于是便有人大着胆子往他身边送男伶。
但这些人的下场很惨,据说那些男伶都被充入了军中,而那些送人的人,不仅削了官职,还挂在城头三天三夜。
此后,无论男人女人,再也没人敢往他身边送了。
虞雪坠一直以为,像谢无晏此等逆天而行的狗贼,只会钟情于权力,根本不会在意男女之事,他一定会孤独终老的。
但这一世,她却因为这个误会,即将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唯一的,定然是不同的。
且谢无晏还答应给她名分。
虞雪坠根本不会嫁给他,她并不需要名分,但谢无晏给她,她也不会拒绝。
因为离她登帝仅剩六天了,无论她答不答应,这个名分都来不及了。
有了这个美妙的误会,谢无晏与她的关系,定然会和从前不同。
虞雪坠从未放弃想要杀死谢无晏,她一直在寻找能够杀死他的契机。而现在,她似乎找到了这个契机。
也许,这一世,她不需要重复上一世那些刺杀谢无晏的手段了。
她可以换种方法,将他斩草除根。
……
三剂药喝完,谢无晏的毒彻底清除了。
晨时金咏德和金纳一同来为他诊了脉,对他连连道喜,道他再在金家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强健。
但谢无晏并没有继续留下。
京都的黑羽刺客还未查清,他还有很多事要回去清算。
当日,谢无晏一行人便启程回京都。
这安排颇合虞雪坠的心意,她随着谢无晏上了回京都的马车。
金咏德和金纳领着一众金家人,乌泱泱送到了城门口,虞雪坠掀开车帘的一角,望向金家深不见底的大宅。
隐隐的,她瞧见了一隅青瓦。
她心中道了声珍重,阖上垂帘,端坐在马车之中。
回去的路程上,她仍与谢无晏共乘一辆马车。
虞雪坠不知道谢无晏的那场梦具体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梦里,是主动的那个,还是被动的那个。
和谢无晏共乘,也不知道她该哭哭啼啼,还是该欢欣无比。
虞雪坠拿捏不准,思来想去,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沉默比较好。
于是这一路,虞雪坠的话变得格外少。
除了恪守本分给谢无晏端茶倒水之外,她规规矩矩,一个字也不多说。
谢无晏的话也很少。
他的体魄强悍,解毒之后,腹部的伤口以常人不可及的速度结痂痊愈。如今病容全退,脸色恢复如常,看起来很有人的模样。
虞雪坠尽量离他远远的。
谢无晏也不怎么跟她说话,只是偶尔虞雪坠背着他时,能感到背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某种野兽盯住,令她从脊椎骨开始发麻。
两个人就这么奇奇怪怪地在马车上度过了三天。
三天后的清晨,他们到达京都。
虞雪坠在城门处就请求下车。谢无晏也没挽留,挥挥手,马车停下,她扶着车缘一跃而下。
“钟离照风,我走了。”她和钟离照风两人告别。
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已经熟络,钟离和照风还不知晓她和谢无晏如今匪浅的关系,照风忙道:“这一路有劳姑娘了。”
钟离在一旁连连点头。
虞雪坠笑了下:“不劳烦,但日后我却要劳烦你们了,如果我的解药到了,你们一定要记得给我呀。”
她做出一副十分挂念解药的模样。
“解药一到,必送到姑娘手中。”照风道。
虞雪坠点了点头,和他们挥了挥手,目送着谢无晏的车驾离开。
“回家,回去好好睡一觉。”虞雪坠喃喃着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三天的车程,她的身体要快摇散架了,她现在急需躺在软呼的绣榻上补眠。
虞雪坠从路旁雇了辆车,飞快赶回了春好处。
……
阔别数日,春好处热闹依旧。
虞雪坠从春好处的偏门进去,这个时辰,正是习堂忙碌的时候,她一踏入二层,无数美男子向她蜂拥而来。
“小雪,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小雪,你穿得好薄哦,快披上我的衫子……”
“雪姐姐,好想你呀!你去哪里玩啦?”
美人们关怀备至,团团将她围堵,甚至有几名舞伎眸中涌出了泪花,真真是思念她入了骨。
虞雪坠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要酥了。她展颜一笑,拢紧美人送她的衫子,颇有耐心地和他们解释。
这般半晌过去,美人们才被宽慰好,嘤嘤着四散而去。
虞雪坠揉揉自己笑酸的唇角,脚步轻快地跃上三层。
然而三层,还有一个美貌的少年在叉腰堵着她。
瑶玉穿着嫩绿的衣衫,腰间刺绣着一扇青色荷叶,宽大的袖摆挽至肘上,她一露面,他便凶巴巴道:“你还知道回来!”
虞雪坠莫名觉得心虚起来,她干干一笑,瑶玉看着她一脸嫌弃:“你看看你都穿了些什么东西!”
她穿着男装,外面披了件花花绿绿的轻纱薄衫,委实不太体统。
瑶玉气哄哄将她推进房间,转身离开,没多久搬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水桶。他从衣柜中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裳,一股脑塞进虞雪坠怀中:“看看你灰头土脸的,先洗一洗换身衣裳。”
他又气冲冲走了,还哐当给她带上了门。
虞雪坠摸摸鼻子,解开衣裳,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
她不在这几日,房间都是瑶玉在打扫,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火炉也烧得很旺,洗完澡,她的身上暖嘘嘘的,一点也不冷。
刚刚穿好衣裳,瑶玉就在外面敲门催她了。
虞雪坠道了声进来,房门应声而开,瑶玉端着一大盘干果零嘴儿走进来,顺便招呼了几个小郎,将屋里的大水桶抬了出去。
他放下大盘,倒了满满一杯热茶,虞雪坠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两盏,长长呼了一口气。
这几日她都在伺候人,都快忘了被人伺候是什么滋味了。
瑶玉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责问她,可看着她这一副受过虐待的模样,到嘴的质问顿时软了三分:“小雪,你这几日到底忙什么去了?”
虞雪坠离开京都那日,差人来春好处报过信,但她只说自己要去一趟洛城,具体做何事并未细说。方才在二层,她也只用了“帮月姨公差”几个字搪塞了一众美人。
但瑶玉显然是不信的,虞雪坠也不想瞒他,她隐藏了自己中毒以及和谢无晏“一夜春风”的事,将其余的全部都告诉了他。
瑶玉听得目瞪口呆:“你心甘情愿服侍谢大都督去洛城?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善心?”
这世上,果然只有瑶玉懂她。虞雪坠讪笑:“谢大都督是个大人物,我送他个人情,以后万一有能用得到他的地方呢。”
瑶玉觑着她,似乎还是不太相信。
虞雪坠悠悠回避着他的视线,忽然抬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好瑶玉,我头有点疼……”
瑶玉一惊,也顾不上觑她了,他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我在马车上颠簸了整整三日,大概是累着了。”虞雪坠虚弱道。
“你这真是……”瑶玉叹气,“自作自受。”
他起身去铺褥子,将她小心搀到绣榻上,单膝跪地给她脱了鞋。
“ 我不问你了,你先睡一觉,醒来头就不疼了。”瑶玉扶着她躺在床上,给她严严实实盖好被子,虞雪坠很快睡了过去。
瑶玉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门阖上,虞雪坠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
瑶玉聪慧,她三言两语不好糊弄,还好她会装头疼,终于将他哄骗走了。
现在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虞雪坠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盖住自己的小半张脸。被子松软,瑶玉定然是天天为她晒过,上面满是阳光的味道,她嗅着温暖的气味,很快陷入了熟睡。
这一觉,虞雪坠从早晨一口气睡到了傍晚。
落日熔金,霞光映红了半面天际。
虞雪坠懒洋洋睁开眼。
一觉过去,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躺在柔软暖和的被褥中,枕着手臂,看向窗外绚丽的晚霞。
瑶玉敲敲门,捧着一碗豆花进来。
豆花很烫,他小跑着搁在虞雪坠手边,将烫得发红的手指捻在耳垂上,嘶嘶抽气:“小雪,起来吃豆花。”
虞雪坠伸出双手。
瑶玉牵住她细细的手腕,熟练地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豆花很甜,上面铺了一层桂花糖,清香甘甜。
虞雪坠慢悠悠吃着,这是她在重生后,第一次度过如此宁静舒坦的时光。
然而这美妙的时光,很快就被打断了。
小郎哒哒哒上楼,砰砰敲响虞雪坠的门,在外面喊道:“雪姐姐,傅锦又来找你啦!”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虞雪坠含着一口甜豆花,顿在了原地。
四周寂静,她陷入短暂的空白,耳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鸣音,她像是看到了冷剑穿心时飞溅起的赤红鲜血。
傅锦……傅锦……
这个自她重生后,一直记恨着的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