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动,大雪彻底停止了,弦月在白雪上洒下泠泠清辉,房中安静极了。
谢无晏喝完药,便陷入了昏睡。
虞雪坠轻手轻脚走到他的身边,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
谢无晏的双眸阖起,呼吸渐沉,与往日沉睡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
她下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虞雪坠满脸期待着等在床榻边。
夜晚寂静,风声轻悄。不知不觉,弦月悬挂在半空,房中的火烛噗噗燃烧,熔化的蜡油浸满了半盏烛台。
时间过去很久了。
虞雪坠安安静静等了这样久,床榻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忽然忐忑起来。
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发作,她下的毒不会没有用吧。
这瓶毒药她拿得匆忙,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下了个什么毒……若是无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刺杀谢无晏的大好机会?
虞雪坠越想心里越没底。
原本她想着,就算毒不死谢无晏,毒傻毒残也是可以的。
可眼下情境,万一毒不傻,也毒不残呢?
虞雪坠思来想去,焦急之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从不允许自己做无用功。今夜不论如何,她都要尽力一试。如果下的毒没有用,那她可以亲自动手。
虞雪坠抬眸盯向谢无晏。
他仍是沉静地躺在床榻上,高大的身躯卸了力,看起来仿佛任人宰割。
她似乎很轻易就能杀了他。
虞雪坠抬手,慢慢拔出了发髻上的簪子。
她只挽着一个髻,发簪拔出来,她的满头青丝落满肩头。虞雪坠将头发拢向一侧,握着锋利又尖锐的玉簪,靠近了谢无晏。
她的掌心出了汗,然而在下手的时候,她忽然又犹豫起来。
谢无晏的功夫颇深,身手敏锐强悍,如此冒然下手,万一他中途醒来怎么办。
到时候毙命的,岂非就是她了?
虞雪坠不能冒险。
她将玉簪藏在身后,决定先试探试探谢无晏。
虞雪坠记得,谢无晏服下解药后,都会在床榻上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并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睡,还是陷入了昏迷。
若他是在睡觉,保险起见,她今夜最好还是别下手了。
若他是昏迷,那她便可以放手一搏。
虞雪坠想了想,弯腰俯在谢无晏耳畔,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谢无晏阖着眼眸,并没有任何反应。
她打量着他的面容,又轻声道:“大人,您腹部的伤口该换药了,我给您换一下。”
谢无晏仍是没有回应。
虞雪坠垂下眼梢,挽起袖子,解向他的衣衫。
谢无晏穿着白色的中衣,单薄的衣料很轻易便被剥开,虞雪坠扫了眼他的身体,抬起指尖,将包扎在他腹部的束带解了去。
他的伤口仅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狰狞的刀伤泛着红。
虞雪坠转头看着谢无晏,指尖忽然没入他的伤口。
薄薄的痂被撕裂,殷红的血珠顷刻涌出来,滴落到床榻上。
虞雪坠慌乱道:“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方才不小心碰到了您的伤口……”
说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无晏。
但谢无晏仍是没有任何苏醒的痕迹。
虞雪坠拭去他身上的血渍,重新为他裹好伤口,脸上佯装慌乱的神色渐渐敛去。
这般疼痛,他都未醒,看样子,他是昏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解药起的作用,还是她下的毒起了作用。
虞雪坠试探完,再次拿起了玉簪。
既然是昏过去了,那她便能放手一搏了。
锋利的簪子在烛火下闪着薄光,薄光映着她泠泠的双眼。虞雪坠执着簪子,靠近谢无晏的颈侧。
薄薄的皮肤之下,他颈侧的脉搏跳动,清晰可见。
虞雪坠举起簪子——然而下手的一瞬,她却又再次犹豫了。
她忘记了一个问题。
若她这般杀了谢无晏,那谢无晏的死,便和金纳的药无关了。明日钟离和照风一定会发现她是凶手,到时候,她该怎么脱身?
事情变得更加棘手起来。
正在虞雪坠犹豫万分的时候,床榻上的谢无晏,却忽然睁开了眼。
他怎么醒了?
虞雪坠一惊,迅速将玉簪藏在袖中。
她极快地调整好情绪,关切道:“大人,您醒啦?”
虞雪坠的心脏突突跳着,不知道方才他有没有看到她要杀他的模样。
她警惕不安,然而谢无晏并没有回应。他半垂下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虞雪坠小心翼翼道:“大人?”
谢无晏仍是无声看着她。
帘帐昏沉,他的眼睛有一种诡异的红,这般直勾勾盯着她,令虞雪坠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然而她动的那一刻,谢无晏陡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玉簪从她的袖口滑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大人!”虞雪坠惊呼。
谢无晏顿住了。他攥紧她的手腕,依旧直勾勾看向她。
虞雪坠终于觉出了他的不对劲。
她警惕地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谢无晏眼睫不眨,毫无反应。
他这是……又梦游了?虞雪坠拿捏不准,她用力往回拉自己的手,可谢无晏攥得太紧,她将手掌都掰痛了,竟还是挣脱不开。
疼疼疼……虞雪坠嘶着气,继续唤他:“大人!”
谢无晏诡异地盯着她。
他的眼睑半阖着,眸中的血丝蔓延,长挑的眼角竟染上了绯红之色。
他攥住她的那只手,也越来越滚烫。
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日他“梦游”时,也不是这副模样啊!
难不成……难不成她下的毒起作用了?
虞雪坠胡乱猜测着,后知后觉感到了后悔。
她不该没弄明白毒药,就给他下毒的。
如今她连自己下了个什么毒都不知道,实在是被动极了。
草率了,真的草率了。
虞雪坠的腕子疼得不行,她奋力想要夺回自己的手,挣扎间,不小心在谢无晏的小臂上挠出了道道深痕。
谢无晏仍是不放手。
他的手就像是长在了她的身上一样!
虞雪坠恨得咬牙切齿。
但万幸的是,谢无晏在攥住她的手腕后,没有再做出别的动作。
他没再动弹,除了体温越来越高,眼角的绯色愈发浓深之外,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虞雪坠挣扎了很久,终于放弃了。
挣脱不了,根本挣脱不了,他的力气大得吓人,而且她越挣扎,他的力气还变得越大。
虞雪坠害怕他把自己的腕骨捏碎,不再动了。
就这样吧。
今夜真是失策了。簪子摔坏,她又被攥住走不开,且谢无晏半睁着眼,她不得不放弃杀他。
虞雪坠可怜地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腕,垂下了头。
夜色更深,已近寅时,弦月隐于云层之后,房中灯火如豆,渐渐昏沉。
虞雪坠泄气地等着谢无晏放开自己的手,但她等了许久,等到自己都累得睡在了床榻边缘上,谢无晏都没有放开她。
……
平旦鸡鸣,霞光破晓。
金家大宅陆陆续续传来响动,庭院中仆侍扫洒,细微的交谈声传入房中。
绀青色纱帐中,虞雪坠困顿地睁开了眼。
日光亮得有些刺眼,她用手遮住眼睛,半睡半醒间,昨夜的事陡然钻入了她的脑海。
她的指尖僵住,一下子睁大眼睛。
手腕不知何时得到了自由,虞雪坠揣紧自己的手,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但她在床榻边缘蜷曲了一宿,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这般匆忙起身,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往床榻下摔去。
即将落地的一瞬,一只冷硬的手攥住了她的上臂,将她整个人拎回了榻上。
虞雪坠跌在软绵的被褥上,牡丹纹的花被红艳艳的,她坐在上面,慢慢回头。
谢无晏竟然也醒来了。
他攥着她的上臂,正死死盯着她。那双狭长的双眸中晦暗如墨,莫测难辨。
虞雪坠看不太懂他的眼神,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敌不动我不动,虞雪坠稳住心神,吃痛道:“大人,疼……”
少女的嗓音柔弱,惹人怜惜。谢无晏的太阳穴突地跳动一下,松开了她的上臂。
能听懂她的话,看来现在的谢无晏是清醒的。虞雪坠搓着被捏疼的手臂,轻轻抬起眼梢看他。
谢无晏仍是死死盯着她。
他的目光真是奇怪。虞雪坠一头雾水。
她想不明白,却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在谢无晏眼中的模样。
帐中光线稀疏,少女的满头青丝凌乱地散在肩头,露出的纤细手腕上,是道道青紫的印子。
谢无晏的衣襟大开,半身几近赤.裸。
身下月白的床单上,有一团殷红刺目的血迹。
谢无晏的余光看着那团血迹,昨夜的种种,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拧眉,捏紧了眉心。
许久,他喑哑道:“我会给你名分。”
虞雪坠懵在原地。
名分,什么名分?
不对劲,很不对劲。
虞雪坠稀里糊涂,心乱如麻。
她四下看了看,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未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决定一言不发。
……
朝日初升,该吃早食了。
虞雪坠绾好发髻,沉默地下了床榻。
照风和钟离晨间过来,他们一进门,虞雪坠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里。
她极快地往金盏的瓦院跑去。
昨日她下了毒,谢无晏没死没残也没傻,但他早上却说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虞雪坠隐隐觉得,他今晨的反常,和她下的毒有关。
所以她到底下的是什么毒?
虞雪坠避着人群,几乎是飞奔到金盏的院子中。
金盏的娘亲闹了整整一夜,直至早上才歇息睡去。金盏陪着她一夜都没睡好,眼下的黑眼圈瞧着比往日更深了。
她拿过虞雪坠手中空了的红瓷瓶,在太阳底下嗅了嗅,半晌没有言语。
虞雪坠急道:“金盏,这到底是什么毒药?”
金盏的神色露出一种古怪的羞涩。
“这毒药,是我无意间做出来的,原本以为没人用得上……你怎么就选了它。”
虞雪坠深感不妙:“所以它到底是个什么毒。”
金盏看着她,硬着头皮道:“我给这瓶毒药起的名字是……醒春潮。”
“醒春潮?”虞雪坠喃喃低语,一时不得其义,“醒春潮是什么毒药?”
金盏清了清嗓子,小声道:“醒春潮,就是清醒地做了一场春梦。”
虞雪坠:“……啊?”
“就是……”金盏小声组织着语言,“就是若有人吃了这个药,他就会做一场春梦,但他不知道那是梦,他以为自己很清醒,会认为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过。”
虞雪坠一时沉默无比。
不得不说,金盏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毒药天才,竟能做出这般神鬼不测、不可思议的毒药。
但眼下,虞雪坠顾不上惊叹她的才华了。
谢无晏那句“我会给你名分”就响在她的耳畔,按照金盏所说的,那谢无晏是不是以为……他昨晚和她那个了?
虞雪坠震惊极了。
她细细回忆着早晨谢无晏的神情,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悉数想了起来。
未束的长发,腕上紫红交错的印子,她弄破谢无晏的伤口时,在床榻上留下的血迹……
而且还有一件事——谢无晏服用解药时,会有类似梦游的症状,所以他不会对昨夜突然与她一夜春风的事起疑,他不会知道自己被下毒了,只会认为,那又是他在“梦游”时做出的失控之事……
所以种种巧合之下,让谢无晏误以为,他把她那个了……
虞雪坠总算明白了谢无晏那句“我会给你名分”的真正意思。
她愣在原地,这一切真是太巧了,这个误会,才是真正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虞雪坠缓了足足半刻钟,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她歪头问金盏:“我能知道中毒人的春梦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很想知道,昨夜谢无晏的梦中,他们两人是怎么一度春风的。
“只有做梦人知道。”金盏却摇了摇头。
“这样呀。”虞雪坠若有所思。
金盏晃了晃空荡荡的瓶子,小声嘀咕一句:“我记得,我当时好似做了两颗。”
虞雪坠点头:“是两颗,我昨夜全用了。”
金盏呆了下,喃喃道:“两颗都用了呀……那中毒之人,一定度过了很激烈的一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