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些耳熟。
短短数十日内竟连续听到了两次,蓝羽有些诧异地抬起双眸,又很快正色重新低下头去。
顾安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既打定了主意,便站起身要往外走,才行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转身向着他问道:“你觉得我今日这一身……瞧着如何?”
今日下雨,天气不算太热。
蓝羽看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人,一袭水蓝色云纹暗绣长衫,搭配湛蓝色同款暗绣的外袍,明与暗的交叠并不显违和,反倒称得他整个人既贵气逼人又不失清幽典雅。
风度翩翩,赏心悦目,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他有些不解自家公子为何会这样问,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主子风光霁月,俊逸非凡,并无不妥。”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顾安却明显不满。
他低下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装束,又将敞开的外袍轻轻拢了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还是吩咐道:“罢了,你去找人寻一面镜子来,我怕你看得不仔细,误了我的事。”
镜子?
蓝羽一时有些呆住,顾安则解释道:“如今既是要做给他人看,便需表现出重视,尤其若一会儿真的能见到她,那最好能叫她彻底后悔。”
“后悔什么?”蓝羽实在没忍住问出口。
“自然是后悔嫁与端亲王。”
顾安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神色讳莫如深:“你想,若她此刻后悔,当真正大婚的那日,她还会甘心吗?若是不甘心,早晚会出事的,届时苏家与王府的关系终会彻底破裂,我们的目的便也达到了,不是吗?”
“是,可……”
可您先前分明曾说,如今的苏三小姐变得有些不同,便是您也无法准确猜透她的心思了。
既是无法掌控的变数,又为何非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精力?万一她此番没有后悔,该当如何?即便后悔了,她究竟会怎么做也难以确定,那又何必兵行险招?
他下意识想要劝一劝,可自家主子却实在不是听劝的人。
属下的迟疑被看在眼里,手中的茶盏被无意识地转动着,在对方即将转身离去的一刻,顾安低声说道:“她本无辜,我不过是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若她后悔了,我自会教她如何应对这场大婚,只要她全都按照我说的做,届时必不至于让她丢了性命。”
“如此将来若是她想,”他顿了顿,“——本世子也不是不能纳她为妾做个偏房,让她有个容身之所。可若是她没有后悔,依然决定非端亲王不嫁……”
顾安的声音轻柔,笑着看向蓝羽道:“那她便成了一枚废子,废子,就得早些离开棋局。”
蓝羽所有的迟疑最终只剩下敬佩,恭敬应了一声“是”。
可顾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呆呆地坐了很久,直至苏灵韵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再次失控地闯入脑海,他才有些脱力地闭上眼咬牙低咒道:“顾知安,你究竟在做什么!”
***
“顾安究竟在做什么?”
端亲王府内,陆凌也在问。
距离听风楼遇刺已过去数十日,陆凌身上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偶尔自行走动并不成问题,但到底还未好全。
按照圣上和太后的意思,本是想让他在宫里再待一段日子,最好能待到大婚。
只是谁也没料到那天三皇子和四皇子竟在启乾殿吵架吵得动起手来,两人闹了个鸡飞狗跳,气急败坏扭打成一团,当时陆凌正躺在床上,险些被失控的四皇子一屁股坐到伤口。
陆凌也没客气,抬手就将“企图故意伤他”的四皇子打成了猪头。
出了这种意外,太后和皇上简直是送瘟神一般将他送走了。
骤雨初歇,嘈杂渐停,蒋炎铭的声音在大殿中变得越加清晰。
“顾公子今日又着人去苏府传话,说自己仍旧在东街的芸香楼等着王妃,王妃还是未曾出面,照例让丫鬟替她回绝了。”
陆凌慵懒地靠坐在软塌上,示意他继续。
“只是这次顾世子并未就此罢休,”蒋炎铭躬身道,“他得了传回的消息,先是叫人去寻了面镜子,又去街上的成衣铺转了两圈,换了一根腰带,此刻……似乎是要往苏府的方向去。”
他说话时,陆凌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直至听到这最后一句,才抬起头来:“他去了苏府?”
狭长而深邃的双眸微眯,见蒋炎铭点头肯定,陆凌沉默片刻,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倒是有些让人看不明白了,咱们这位齐国公世子从来深谋远虑,贯会韬光养晦,该是个心思深沉理智冷静之人,可现下……”
他说着,微一挑眉:“你说,他这究竟是故意做出的样子,想要让本王存疑,还是真如此在意他自己在本王王妃面前的形象?”
蒋炎铭站着没说话。
他是侍卫,并非谋士,何况王爷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
只是照他看来,这顾安确实是有些古怪。
因为就他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此人表面温吞仁和,实则野心颇深,是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这些年齐国公府看似风光,靠的不过是先祖的功勋,这功勋再大,也难免人走茶凉。如今的齐国公谨小慎微,性格懦弱,虽也能说一句长袖善舞,但到底不是什么能做大事的人。
朝堂变幻,谁都无法预料未来,顾安年纪轻轻就已闻名天下,可见心思不小,他又习惯掌控一切,自然要积谷防饥未雨绸缪。
想要权势,就需努力经营,既要经营,便免不了攀附更有权势之人。
虽还不能确定他攀附的究竟是谁,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绝不是他们端亲王府。他当下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让苏家和王府彻底反目,他想要为他自己和他身后的人,争取到苏家的助力。
只是蒋炎铭却也觉得困惑,若说宫宴之上此人最初的筹谋还算得当,计策失败之后的这段时间,他的行事就简直可用混乱来形容了。
至少若自己是他,绝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一次次执意去求见苏三小姐。
他更该按照原计划,好好对待苏家大小姐才是。
蒋炎铭想到此处,便听见自家王爷带着笑意的声音:“既要又要,难免自乱阵脚,太贪心,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可惜,他本该按照原计划,好好对待苏家大小姐才是。”
蒋炎铭应了一声,问:“那王爷可要去看看?”
陆凌终于站起身来:“走吧,大婚在即,本王也该再去见见王妃才是。”
***
这些年,苏府和齐国公府一直相交甚密。
世子顾安年幼就曾在苏府求学,这点少时的情谊被他铭记在心,哪怕随着年纪渐长,“大燕三君子”的名号响彻天下,他成了其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比起外人,也依然和苏家的小姐公子们更加亲近些。
有时闲来无事,他还会来寻苏远峰下棋闲聊,又或是与苏府的同辈们吟诗作画,相约出游。
谁都看得出来,顾安虽爱慕者众多,但待苏婉儿却是与旁人不同的。
毕竟是大燕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苏府也算有意无意默许了这一行为。只待将来时机成熟,国公府上门提亲,青梅竹马的二人便能相伴一生。
只可惜世事变幻。
苏远峰升任太子少傅时有多志得意满,如今就有多如履薄冰,时间越久,他越是察觉出太子的昏庸无能。
若仅仅只是昏庸倒也罢了,偏他还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举动。居安思危,他实在不得不另谋出路——毕竟真正风云变幻时,一个小小的,并无实权的国公府如何能护得住人?
因此宫宴前的那段时间,他很是费心劳力刻意冷落了顾安,就是想让婉儿顺利嫁给端亲王。
现下虽说因为一些不知名的情况换了人嫁,倒也无妨,甚至在他看来,实在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高枝照旧攀了,顾安也仍旧能做他的女婿,多个助力多条路,为的都是将来,不是两全其美是什么?
因此看到齐国公世子再次亲自登门时,哪怕听说了一些他派人上门的动静,苏远峰也还是满脸堆笑将人迎了进来。
雨停了不过片刻,就又自天空落下。
从苏府的前厅内往外看,白墙青瓦,竹叶飘摇,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分明与小院内相似的场景,但苏灵韵的心情却急转直下,这些日子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变淡了几分。
她实在是没想到顾安竟会如此离谱,不仅将苏远峰耍得团团转,编的瞎话更是骗过了坦率正直的苏婉儿。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此时此刻,苏婉儿正坐在她上首,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若非我出言打听,都不知这些天顾公子一直想约你一见却都被你拒了,外面雨大,但他还是冒雨带了赔礼上门,无论他曾做错什么,这份心意都不该被糟践。”
“这东西,他原说是想让我转交,可我想着这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轻易插手,因此才禀明了父亲母亲,特意将你请了过来。”
她将手中锦盒放到苏灵韵身边,轻声道:“妹妹不必有太多顾虑,虽说你如今定了亲,但顾公子不是外人,你们也并非私下见面,届时我就在门外,你们自去说话,有什么事立刻唤我。”
她说罢起身就走,苏灵韵连拉都没来得及拉住。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苏灵韵脸上仅存的一点笑意也没了,只剩下不可靠近的疏离和冷傲,她轻嗤一声,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顾安,语带嘲讽:“都说顾公子善谋,如今看来果真不同凡响,利用我还不够,如今连我姐姐你也不肯放过了。”
顾安怔了一下,刚要说话,就见苏灵韵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来,笑意却全然未达眼底:“让我来猜猜,你都与父亲和姐姐说了什么,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