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总是有些难测,有时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便突然降下暴雨。
乌云密布,闷雷声自远处轰响,凉风习习,屋内的湿热也因此被一扫而空,伴随着雨打芭蕉的轻快节奏,倒是平添了几分趣味。
苏灵韵端坐桌前,正手持毛笔照着一本字帖认真临摹。
自打那日宫宴过后从苏夫人处回来,她便再没出过门,每日不是在自己房中练字,就是和桃红她们凑在一处玩玩投壶,打打叶子牌,偶尔见到蒋玉雯在院子里练剑,还会跟着比划两下,算是锻炼身体。
经过连日来的苦心钻研,如今她对繁体字的认知度比之前有了大大提升,就连对毛笔的掌控也逐渐得心应手。
谈不上能写出一手好字,但至少可以保证没有别字,不难看了。
悬笔又练完整张宣纸,苏灵韵这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腕,视线则落向窗外的廊下。
晶莹的雨水自屋檐汇集坠落,变成一串串细细的水流,像是上好的珍珠幕帘,与周遭的景物交融,汇成这世间独有的美。
朦胧的雨幕中,桃红和柳绿二人撑着伞手捧汤盅从外面走来,还未进屋就先笑嘻嘻地道:“主子,燕窝炖好了,今日还加了些羊乳和红枣,您快尝尝。”
苏家富足,不过在此之前苏灵韵的生活倒也没这么奢靡惬意。
大约是做了端亲王妃,又有陆凌的人亲自跟着,苏远峰便发了话,给她添了不少吃穿用度。午膳的份例多了一菜一汤,燕窝也每天都有,还变着法的熬制,偶尔还会送来些额外的甜点。
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肆意随心还无人敢来打扰,可谓岁月静好。
柳绿在外收了伞,桃红端着汤盅进屋,苏灵韵抬手接过,先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今天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桃红等的就是这句。
她连忙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了身子道:“主子,奴婢方才在厨房,听她们说荣安县主昨夜又在府中大闹了一场,闹得英国公没办法,今日一早就进了宫,到现在都还未曾出来。”
“说来她也真是奇怪,”桃红撇了撇嘴,“从前奴婢瞧她也没多在意端亲王殿下,如今圣旨已下,您成了端亲王妃,她却不甘心了。”
她说着,越发变得小声:“还有老爷和夫人,您是知道的,自那日晚上吵了一架后他们足足十来天没说话,听说今日好不容易说了两句,却又吵了起来,夫人还把早膳都给摔了。”
“又吵?”这回苏灵韵倒是有些好奇,“又吵什么?”
“似乎是为了大小姐的婚事,”桃红知道的并不多,只能说个大概,“听说夫人好像看上了赵王世子,今日特意请了老爷去屋里,想让他帮忙去打探说亲,可老爷不允。”
“谁?”苏灵韵放下手中的汤匙,瞪大双眼抬起头来,“赵王世子?你说的是那位大燕三君子之一的陆炎?”
“是啊,”桃红点头道,“具体的情况奴婢虽也不知道,但是消息应当不会错的。”
不是。
怎么会?
苏灵韵倏地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里面怎么会有赵王世子的事。
赵王世子陆炎,原书中虽然也算有名有姓,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镶边男配。他并不是女主爱慕者大军中的一员,从出场起就只对荣安县主死心塌地,所以戏份并不重。
要说他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事,大约就只有在故事的中后期。
那时荣安为了得到男主越走越偏,竟不惜下药献身,最后关头却遭人调包又被公布于众,于是名声尽毁众叛亲离。
就是在这样的关头,一直心仪她爱慕她的陆炎挺身而出从天而降,依旧站在了她身边,力排众议请旨赐婚。
这一段,算得上是他全书中唯一的高光。
只可惜荣安性子执拗,又极傲气,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还可能苟活?当晚她便投了湖,陆炎自然也没能娶到心上人。
如此一个对女炮灰至死不渝的痴心男配,和女主之间根本毫无关联,怎么现在却会被苏夫人看上?
究竟是自己突然改变的选择影响了故事的走向,还是这仅仅是苏夫人的临时起意,亦或这件事原本也曾发生,只是因为不重要,所以书中没有详写?
苏灵韵闷头想了许久,实在有些参不透。
好在就目前看来,不管是什么缘故,苏远峰并没有答应这离谱的要求。
想通这层关键,苏灵韵便将此事先放到了一边,又问:“还有别的吗?”
原本侃侃而谈兴致勃勃的桃红这回却有些犹豫,她迟疑半晌,才垂头道:“还有顾公子,他又叫人带了话,说他今日仍旧在东街的芸香楼等您,奴婢已经照您的意思回绝了。”
她说着,不由叹息:“真没想到顾公子竟是这样的人,虽说他从前待您也挺好的,可那毕竟只是私下的情谊,那时男未婚女未嫁,要好些也无妨。可如今您马上就要大婚了,他明明该当避嫌,却一次次叫人上门。”
苏灵韵没吭声,只缓缓将最后一点燕窝用完,放下汤盅。
窗外的雨水噼啪作响,她沉默许久之后才道:“是啊,连你都知道的道理,他身为齐国公府的世子却不懂。”
可顾安怎么会不懂?
他聪慧善谋,洞察人心,这点道理自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但就算清楚明白,他也还是屡次三番不顾旁人眼光让人来寻她要她赴约,无非是因在他眼里,她苏灵韵的名声根本不值一提。
或者说,他觉得他自己的事更要紧。
毕竟经此香囊一役,顾安的计划被彻底打乱,虽说宫宴最终他也算达成了目的,苏婉儿没被选作王妃,自己依旧要嫁入端亲王府,但大约和他本身的预想还是有些出入的。
事态失控,他心中不安,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苏灵韵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但却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思及此,她轻哼了一声道:“不要紧,你只需记着他派人来你就帮我拒了。有本事他就一直派,反正我不出家门,他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至于亲自来府上堵我。”
桃红点头应了,心下却有些唏嘘。
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现下再想见她们主子,那可是不容易了。
***
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
这些天,刑部衙门里病倒了一片,他们本就人手不足水平有限,偏听风楼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剩下的人昼夜不分连查数日,都没查出那帮行刺端亲王的刺客是否还有同党,个个憋了一肚子的气。
但此处毕竟是京城,再是天大的案子也不能一直戒严影响百姓生活,情急之下,脾气暴躁的他们开始满大街的抓人。
什么当街挑衅的无赖,欠债不还的地痞,通通都被抓了去当作细作上报,也算临时交了差。
由此倒也产生了些意外之喜,比如京城整体的治安肉眼可见更好了。
东街,芸香楼里人来客往。
顶楼的雅座内,顾家公子顾安正靠坐在窗边,手中的热茶不知何时早就变得冰凉,他却仍旧未饮,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才猛然转过头去:“怎么样?”
他的贴身侍卫蓝羽没敢立刻回答,低着头走到他跟前,半天才闷声道:“公子,她还是不肯出来。”
“你们……”顾安犹豫了一下,“你们可见到她人了?”
“没有,属下派去的人说,他们去时连三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没见到,只有一个门房小厮带为传话,”蓝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跟前几日一样,话是传了,但答复也都相同。”
“她怎么说?”顾安问,“我要听原话。”
蓝羽道:“原话还是只有两个字,不见。”
顾安的视线重新落回大雨磅礴的窗外,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应当是舒适的天气,他却只觉燥热难耐,而现下这冰冷的茶水刺激着感官,更又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很不舒服,不舒服到连头都跟着隐隐作痛。
说不上来缘故,这些天他总是会回想起苏灵韵的那双眼睛。
彼时她就站在他面前,大胆,明媚,张扬,热烈,带着些说不出的傲气和看破一切的不屑,甚至还有一点他之前从未自她眼中看到过的讥讽。
毫不起眼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却变得如此令人瞩目。顾安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难以描述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理智的声音在告诉他,别去做不可控的事。
另一个声音却又在反驳,为什么不可以?他想要的,和他此刻做的,本就是殊途同归。
顾安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想起自己最初的意图。
苏家文士辈出,在大燕根基稳固,虽说现在的苏远峰还只是太子少傅,但他的门生也已遍布大江南北。这些年,齐国公府和苏府的关系一直不错,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婉儿真的嫁了端亲王。
不仅嫁不得,他还必须要让苏家彻底断了这念头,要让他们和端亲王府反目成仇,从今往后再无联络。
按照原先的计划,只要香囊一事被爆出,不论真假,端亲王与苏灵韵的私情都会被当众认定,如此苏府虽依旧会和王府结亲,却是被迫就范,双方往后也很难一条心。
苏家这位三小姐他是知道的,虽话少胆小,却每每在暗中偷偷看他。她一心爱慕自己,却被迫嫁给旁人,按照她的性子,大约会活得非常艰难。
而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两家便注定反目成仇。
顾安捏着茶盏的手越发用力,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自己是有些心狠,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儿女情长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剂罢了。
如今计划未成,他真正的目的自然也没有达到。
盯着手中空了的茶盏,他有些执拗的想,这一回,他其实也并不单纯只是想见她,更多的则是要利用与她的见面,让端亲王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而搅了这局而已。
终于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顾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不肯见,那我便亲自上门拜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