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豫府位于京城以南,西,北、南三面环山,地形复杂,二十年前,府中有两条大矿与数座小矿,府中各县依矿而建经济尚且看的过去,隆盛十二年,过度开采导致小矿枯竭,县外常常不远便是废矿,西南县较特殊,矿脉废得早,县城外废矿形成了一片石林。
“荀道长,都走到石林深处了,咱们歇歇吧?”
荀为霜腰际发尾轻晃,步子未停,银白道袍沾了些泥点子,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微发红,她系绳的中指往回收拢,谢不流脚步一乱。
“贫道师出道门,行得可不是儒学那套,谢大人还是少说话为好。”
荀为霜额前冷汗浸得碎发贴在脸侧,褪了血色的唇显得气质越发冰寒,方才那场打斗虽让她占了先机,可秃驴实力不弱,且阴寒天气引得她身上旧伤发作,情况着实不太妙。
“非也非也,刚刚见荀道长被净空拍了一掌,我料想荀道长伤得不轻,心中有愧,想让道长休养片刻。”谢不流仰头看看碎叶漏出的天空,琢磨着什么。
谢不流这厮一有空子就想套话,纵使他表现出不会武的书生做派,荀为霜也不会轻视他。
“大人放心,算不上伤,倒是大人想好怎么编了吗?”
“编什么?”
荀为霜止步,侧头觑他一眼,谢不流下巴挂了两滴汗珠,他像是真的并未刻意套话,有些怔愣得看着荀为霜的脸。
“编大人身为太子幕僚,为何需要从他人嘴里了解内宫情况。”
“道长有所不知,天家母子与寻常母子不同,大权在握,各怀鬼胎也是常有,”谢不流迎着荀为霜怀疑的目光走近她,“我瞧道长面色不佳,前方似有水声,不如去看看?”
石林有水声?
荀为霜全身湿冷,五感有些迟钝,她凝神听,前方是有微弱水声。
冰冷触感贴上手腕,谢不流神情微变,幽深眸光扫过,荀为霜威胁一般冷笑一声,拉住谢不流的手腕抬脚走向水源方向。
……
深灰发青的两块光裸巨石互相依靠耸立,地势低凹处,肩膀宽的小溪在乱石间曲折回环,此处三面环石,只有一面植被葱郁,十分隐蔽。
“谢大人提议不错。”荀为霜剑尖挑起一条盘在石头上的竹叶青,送到谢不流面前。
竹叶青嘶出蛇信作攻击状,谢不流伸指拨开剑,垂眸道:“荀道长是该谢我,以荀道长的身体状况,被净空找到应是无法脱身了,不是吗?”
荀为霜握剑的手指节发青,脸上却开始发烫,上次毒发是五年前,她十五岁下山历练时,师父为她升火用内力祛寒才捡了一条命。
“谢大人玲珑心思。”
把寒毒压下再接祖父仙体,荀为霜从谢不流脸上探不到任何有用情绪,索性重新把谢不流捆了自己去找生火材料。
雨停不久,湿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荀为霜内力循环运转慢慢烘干衣物,额前冷汗涔涔,丹田处传来的冰寒冻得呼出的气息都发凉。林木有些模糊,她强撑精神去探未湿透的树枝。
两天未闭眼,寒毒催发得困意袭来,她霎时感觉头像被锤子重击,眼前天旋地动。
意识模糊之际,好似有人伸手撑住了腰。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清浅眼眸与记忆深处那双疏淡的眼睛重合,她使全力抬手拨开垂在矜贵面容侧旁的乌发,动了动唇。
“谢疏……”
八年前,锦城山。
“观主,你不是说快到了吗,为霜要走不动了。”
十二岁的荀为霜刚要抽条,她悄悄探头看蜿蜒拐入山间看不到头的台阶,一张灵动的脸皱得像薄皮水蒸包,抬手费劲得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碎发,她眨巴一下有些湿润的眼睛,见观主没什么反应,又强忍眼泪扯了扯观主的道袍。
观主脚步停下,转身向荀为霜走近,银罩纱下灰青麻布道袍上散乱绣着的道文渐渐清晰,山风好似格外眷顾他,行动间拂尘飞散,自成一派高人气度。
荀为霜抬头,一只肌肉线条清晰的手向她伸展,虎口处厚厚的茧更添几分力量感。
可惜生了一张少年脸,荀为霜看着观主的脸再次这么感慨。
倒也不怪荀为霜评价他“生了张少年脸”,观主五官既不显锋露芒,又不过于柔和显得阴柔,两颗锋利的虎牙在微薄的唇间若隐若现,像顽劣的少年。
“为霜再忍一下好不好,转过这个山腰就到了。”
“刚进山门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得!”,她不喜欢被人当傻子,进山门时她看着硕大的“锦城观”三个字,问这看起来不着调的观主要走多久,
观主笑眯眯递给她一个草编的蛐蛐,哄她:“放心吧,转过山腰就到了。”
草蛐蛐编的颇具喜感,身子细小,凸显得眼睛硕大,是临安不曾见过的新奇样式,她边玩蛐蛐边被观主拉着发带走了许久。
锦城山对此时的荀为霜来说像说书人口中支撑天空的不周山,夹着峡谷河道的两座山轮廓绵延入云,山中树木极为茂盛,偶尔路过一片林区竟看不到天空,不知是云雾还是从远处发出轰鸣的瀑布的缘故,水气氤氲,阳光从细碎树叶间隙射入林间宛若蓬莱仙境。
一路上走过一座清雅的风雨桥,两个秀致的卧云亭,还在一个茅草屋内避了半个时辰的雨,看着走不到头的台阶,荀为霜此时累得蛐蛐都扔了。
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乌黑眼睛怒视嬉皮笑脸的观主,抱着路边青藤缠绕枝干延伸挡住半条路的古树脖子不肯撒手,观主见荀为霜一副死磕到底的模样,难得做出发愁的样子,又故作思考模样片刻,干脆抱起道袍后摆,拂尘虚虚扫了两下,转身和荀为霜并排坐下。
荀为霜以为他要陪她在这干坐着,撅嘴转头在心里暗暗赌气,不知道旁边的人在干什么,浓烈的酒香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贫道今天这接人的活可是接对了,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头上挂着玉珠的发带被荀为霜甩得飞起,观主暗中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荀为霜转头一看,这臭道士竟翘着二郎腿,一胳膊垫着靠在台阶上的脑袋,一只手抓着一个不只从哪摸出来的小巧酒葫芦往嘴里灌酒。
“你们道士能喝酒吗?祖父还说锦城观的观主清极真人最是德高望重,我说你这是......这是……道貌岸然!!”
想了半天,也就想出来“道貌岸然”这个词,其实也不算“道貌”,但荀为霜抓到了观主的小辫子尤为兴奋,观主,也就是清极真人并不在意,修长的手慢悠悠晃荡酒葫芦:“贫道的心说这葫芦里是水,那贫道喝得就是水。”
荀为霜搜肠刮肚想反驳几句,肚子却敲锣打鼓得提醒她该吃饭了,她像霜打得茄子一样挎着脸看着吊儿郎当的清极真人,不死心地问:“德高望重的好真人,能不能背我上去,我当真是又累又饿走不动了。”
“不背不背,除非你说说你们临安有什么好玩儿的。”清极真人随手折了路边两根狗尾巴草,编成小兔子发饰放到荀为霜头上,似是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他砸吧砸吧嘴,一双新月眼里满是笑意。
“临安玩儿得可多了,街边有卖艺的杂耍的,还有许多斗蛐蛐的小孩儿...…”荀为霜听他提到临安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得讲起来,边讲还边看看清极真人有没有注意听。
讲到游园会时停了一下,见清极真人闭着眼睛点点头才又说:“临安的游园会可有意思了,园子里设置了好多好玩得,我最爱玩儿投壶,投壶你知道吗?就是好多人拿箭丢进壶里……”
声音渐渐微弱,假寐的清极真人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她歪在树边大张着嘴巴,口水将落未落,闭了一半的眼睛翻出大半眼白,竟是把自己说睡着了,不禁觉得好笑。
他一只长腿屈膝踩在下面的台阶上,手撑着脸观察了片刻,待她睡得气息规律悠长,才收好拂尘挽好道袍袖子,轻轻地用巧劲儿背起口水滴了一裙子的荀为霜。
说起来清极真人这次真没有骗人,转过山腰,一座古朴大气的宫殿便巍峨立于前方的法坛之后,镀金雕鹤的匾额上,“上清宫”三个大字写得张牙舞爪极有特色。两个身穿蓝灰道袍的弟子站在门前见到观主来了正欲行礼 ,被清极真人摇头制止,许是用饭时辰到了,观中的冷冷清清的,送荀为霜去厢房这一路上只碰到一个打扫弟子。
荀为霜迷迷糊糊得感觉躺到了硬板床上,做了一番斗争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睡眼惺忪得打量四周,就是普通的小厢房,一张吊纱床,一个松木柜,硬要说什么特殊,那应该是八仙桌边上,清极真人正拿着茶壶倒水喝,瞧着那套茶具倒像是上品紫砂做得。
“你背我回来的吗?”荀为霜睡得身上出了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睡了很久。
清极真人提茶壶的手一顿,他收敛嘴角的笑,给荀为霜又倒了一杯,放下茶杯,揉了一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长眉皱起看着像一副受委屈的模样,他道:“是啊,你人看起来不大但是背起来特别沉,累死贫道了,来喝水。”
正说着,门口传来“咣咣”两声,荀为霜捧着茶杯刚喝了两口,听见门口的动静眨巴着迷茫的眼睛偷看了一眼观主,观主此时倒是又装得仙风道骨模样,他放下茶杯端坐在桌边,甩了一下拂尘,正色压低声音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许是公主来看你了。”
瞧观主难得正经起来,荀为霜也莫名紧张得整理了一下睡得皱巴巴的衣服。
她轻轻拨开本就虚掩的房门,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位高挑少女,与荀为霜一路上想象的绝色美人不同。
也说不清到底哪里最好看,她只站在那抬眸看向荀为霜,荀为霜便想起八岁那年和祖父去边塞时,祖父拉着她的手指向天边,草原的月亮不似城郭的圆月摇曳的花枝和檐角相伴,她顺着祖父的手看去,一轮孤零零的冷月遥挂在草原的尽头。
耳边似有马蹄轻踏,她朝向月亮接近了几步,月亮却沉默得退后几分,思绪纷乱间她觉得眼前的人似海市蜃楼,可一阵风吹来,那人腰后发尾拂动,抽得眼前伶仃碎影实了几分。
“听今日值日洒扫的师兄说清极真人今日带着一个小姑娘回来了,我记得真人早上说下山去接荀家的小姑娘,是你吧?”
见荀为霜推门出来,阶下的少女犹豫片刻才走上台阶,见荀为霜不知道在出神想什么,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厢房在陈设考究雅致的偏院东边,淡金夕阳斜照入偏院,碧色裙衫连带着公主半张脸都笼上一层金纱,廊上吹起一阵穿堂风,带动裙子轻荡宛若湖面下金光流转的湖水,她打量着荀为霜珠圆玉润的脸问道。
“对……对”荀为霜也没听进去多少字,直到感觉被人用什么扫了一下腿,才回神想起来向公主行礼,在家也没学多少礼数,她就站直作了个揖,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公主微微弯起唇,扶起她说道:“以后见到我都不必行礼的,我小字沅心,叫我沅心就好。”
这便是荀为霜初次见到秦沅心的场景,山中日头落得早,转眼天色暗沉,月亮从山的一边慢慢爬上山脊。
观主走之前嘱咐秦沅心带荀为霜四处看看,秦沅心点头答应,可荀为霜不知为何总觉得不高兴。
秦沅心带着她在偏院走了一圈顺路认了一下自己厢房的房门,见她对门口花藤缠绕的秋千也提不起兴致,考量到荀为霜在家娇贵,爬这么高的锦城山应该疲累了,索性带她吃完饭收拾一番回房间早些安眠。
高山之上的道观静谧无声,荀为霜感到有些憋闷,打开床边的大窗伸出头被窗外的景致吓得往被子里一缩。
这道观顺着起伏的山势建在少有平地的山腰,不少道人房间就建在悬崖峭壁之上,暗淡月光下,不远处房间里透出的微弱烛光像点点星光。
厚实的云海安静阻隔了荀为霜远眺临安方向的视线,荀为霜心里像压了一块挪不开的大石头,她记得荀园夜里廊上挂着摇曳的灯笼,还记得灯火通明的祖父书房,时辰尚早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趴在窗边闭上眼睛听祖父书房里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音。
辗转反侧间,她又想起了荀园里会坐在她床边讲故事的嬷嬷,孤独犹如一记重锤,敲断了荀为霜心里那根名为“想家”的弦。
“要不去找公主吧。”迷迷糊糊间,荀为霜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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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旧-中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