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率先提出疑问的竟然是松枝自己。他瞪大眼睛,终于转向诸无的方向,神情间带着点少年气的倔强,似乎有些不满于师父专门拜托别人给他当随从。
诸无指节轻敲桌子,好似在敲徒儿的脑袋,“你仙法才学了点皮毛,为师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山上。”
盛情难却道:“您为何不亲自去?”
自从见面以来,她的语气就称不上和善,诸无却毫不在意,怡然散漫得像在闲话家常:
“我近来甚多嗜睡,恐怕无法同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松枝垂眸盯着桌面,脸色有些一言难尽。看来诸无所言非虚,而且这“嗜睡”的症状想必还不简单。
盛情难却不为所动:“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松枝掀起眼帘,凌厉的视线斜过方桌,似乎被盛情难却的咄咄逼人激得有些恼怒。诸无却云淡风轻地截过话头,他柳眉一挑,半开玩笑:“我原以为无常是不会讲究‘好处’的。”
“我受地府之令来查明江州异状,其余浪费时间之事自然少做为好。”盛情难却端坐说话时,那杆无字白幡在她身后无风自动,萧萧带出几分森然之气。
“那么更远山中说不定就藏着线索。”诸无屈指轻轻一弹瓷杯,杯中无水,脆凌凌的响声仿佛戛玉敲冰,“姑娘原本应当是想请我协作的吧,可惜我身体实在抱恙。不过若是当真和我徒弟能在山上寻得仙草补我仙魂,待我平复如旧后或许便能破开江州的困境了。”
盛情难却思量少顷,最后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笑容表示同意。
自始至终,她都是以自己的立场在交涉,而将木明瑟剔除在外。在她对诸无的提议默认后,木明瑟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他一边玩着茶杯一边随随便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会去的。”
盛情难却本以为木明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多半会推脱这么费力不讨好又毫不相干的事。见他反倒答应得爽快,不由瞟了他一眼。
也许她的眼神太明显,青衣术师挠了挠头,小声说:“看我作甚,我可是很乐于助人的……”
盛情难却没理他,转头对脸色依然有所顾虑的松枝道:“放心,要是真找到了仙草,我们也绝对不会抢来占为己有的。”
“辛苦二位了。”松枝袖手端端正正一礼,表情还是不怎么热络,“那么明日辰时,请诸位在这间客栈碰面。”
盛情难却视线平移向木明瑟,用的是下令的语气:“你今晚就搬到这里住。”。
“哎?”
“既然都已定妥,若无他话,我就再回房小睡片刻了。”诸无又轻快地敲了两下杯盏,在一连串犹如乐音的清响中洒然离去。盛情难却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一支木箫,大概是善乐的好手。
松枝起身,大约不想没事跟两人待在一块,又不想和诸无一起上楼,只能别扭地理了理衣服,这才慢腾腾地转上楼去。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木明瑟深吸一口气:“我去把行囊拿来?”
“随你。”盛情难却拂袖站起。
“那……盛姑娘,你去做什么?”木明瑟好不容易想出“盛姑娘”这个还算合宜的称呼。
“江州城我尚未全部看过一遍。”
木明瑟又磨蹭了一下,总算舍得离开板凳站了起来。
“要不盛姑娘你稍等片刻……我也一起去?”
单独行动还是结伴行动,对盛情难却来说没什么区别。而且她早就练就了把别人的喋喋不休当作耳旁风的本事,所以尽管木明瑟时不时在旁边咋咋呼呼,她也只是自顾自走路。
平心而论,木明瑟本性并不话痨,只是如他自述,山里人初来乍到,对城里的东西不免充满好奇,看见什么都会不由得念叨上两句,倒也情有可原。
“盛姑娘你看,那座楼得有八十丈高吧。”木明瑟指着东面惊叹,“我听说江州城的这座楼是大奉第一高楼呢。”
他所指的远处,一座十五层高楼从连绵的屋脊中突兀而起,几乎把天际分作两半。传说这座断章楼是为了定江州的风水,修建得棱角毕露,毫无江州一贯的华美,仿佛花团锦簇中一柄直刺天穹的重剑。
“我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盛情难却头也不抬。
“我当时也想爬上去看看,可惜高层要交了银钱才能进去……”木明瑟悻悻地说着,却忽然被盛情难却打断。
“为什么要跟着我?”
“盛姑娘你不是要解除江州城的异状么?我也是这么想的,自然就跟你一块咯。”木明瑟理所当然道,“而且我看你吉人天相,最后必然能成功脱困。”
“我已非人,哪有面相之说。”盛情难却不客气地说,“而且你为什么不跟着那对师徒?”
“我看相可是很准的。”木明瑟不服气地反驳,“后面那个问题盛姑娘你已经问过我了。你不觉得那师徒俩之间外人不好掺和么?而且我虽然很愿意帮他们的忙,但他们毕竟不是把江州的事当作第一目标。”
“那你为何想要解决江州之事?”
“这有什么为什么?”木明瑟莫名其妙,忽然他眼睛一亮,诧异道:“这街上还有寿衣铺呢?”
前面果然有一家寿衣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照理说这种与丧葬有关的店铺是不会堂而皇之地开在如此热闹的街道上的,否则不免让路人觉得晦气。不过兴许是江州这里的风气不忌讳这些。
木明瑟兴致勃勃地探着头观察,随后竟然快步跑了过去,压着声音喊起来:“盛姑娘盛姑娘,快来看!”
盛情难却应声而去。她对木明瑟的大惊小怪已经不以为然了,只是疑惑他难得愿意费劲多走一段路。
这家临街的寿衣铺看上去倒是规规矩矩,前面的台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纸扎,这些纸人纸马在葬仪上会被焚烧,以期能将它们代表的荣华富贵随死者带入地府。而身为无常的盛情难却不觉得这些烧去的纸扎能贿赂判官们,它们不能给死者来世保个好命数,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罢了。
至于店铺里面,除了通向后屋的门帘外,墙上挂着几件寿衣,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出乎意料,木明瑟的下一句话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纸扎”,也不是“这寿衣的做工好精细”。
“这铺子里有人。”他轻声说。
盛情难却无声地瞥了他一眼,不知是没理解他的意思,还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但木明瑟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他突然扯开嗓子,声音敲锣一样响彻了半条街:“有——人——在——吗——”
……
“看来没人。”听他锲而不舍地喊了好几声后,盛情难却平静地说。若非她这样的性子,换作旁人,对于木明瑟这般可谓莽撞的举动恐怕早已大加抨击了。
“嗯……盛姑娘,你看这里,台子上有一片未干的水渍,想来是有人不小心洒在这里的。”木明瑟没有如愿把人叫出来,失望地缩回脑袋,转而跟盛情难却解释,“这水迹既然没干透,应该是几个时辰内洒上的……但那人现在不在店里。”
“就算有人,刚刚会被你那样叫出来么?”
“能把水洒在台子上,那人要么不谨慎,要么不在乎,说不定喊两声就会出来了。”木明瑟意料之外的有理有据。
盛情难却扭过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算是认可了他的做法。
“总之进去看看。”她飘进店里,停下,“还想说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纸扎!还有这寿衣的做工好精细!”
弯月如钩。
盛情难却和木明瑟在那家寿衣店前后翻了一圈,除了确实有人生活的痕迹,就只有一些葬仪上用的祭祀物品,出现在寿衣店里也不奇怪。既然不知这位店主去了何处、又何时才会回来,两人只能决定之后再来看看。
在城里逛到日暮,木明瑟就嚷嚷着实在累了,提前溜回了客栈。盛情难却独自巡视到子夜,此刻她坐在如意客栈的屋脊上,俯瞰着黑压压的江州城。
城内无人点亮灯烛照明,白天万紫千红的江州城,入夜了只是一片鳞次栉比的黑影。
天上细月那一点渺茫的光,沉入阴影便不着痕迹,因此倒像是全部的月光都汇聚在两位身着白衣的人身上。
屋檐下方的露台上,诸无独身一人倚着阑干,信手解下了腰间别着的木萧,片刻后幽幽的箫声飘荡如春风过耳。他果然精通音律,但箫这种乐器原本声韵自然有几分幽怨,诸无吹奏起来竟快意飘飖,如似千里风来。
最后一缕箫声止息,盛情难却低下头淡淡道:“您真是逍遥。”
诸无指间转着箫管,声音微带笑意:“何以见得?”
“对自己的生死不在意,对江州城民的生死也不在意。”
诸无轻出一口气,像是笑,又像是叹气:“怎么是不在意呢。只是生、死、寿、夭,在我眼中都是等齐之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都在此消彼长罢了。身死之后经地府入轮回,无非是新生的开始,而出生也不过是一步步走向衰亡。姑娘既然是无常,理当懂得生死循环的道理。”
他背对而立看不清表情,风过吹动一身宽大白衣,翩然如云漫卷,正应了方才盛情难却评价他的“逍遥”二字。他的箫声如风,人亦如春风一阵,只觉柔和,世上却没有东西能真正束缚累及他。
这位半仙给人的印象向来平易近人,然而方才那番话说罢,忽然让人觉得那白宣水墨一样的身影如隔云端,伸手不可相及。
盛情难却看着那袭鹤羽般的白衣,拂动衣角的凉风也穿透她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师徒俩依稀的矛盾何来。
“这就是仙人所想么。”她漠然道,“我以为仙家是济世安人的。”
“也有一种说法是仙人薄情呀。”诸无不恼,惬意地临风凭栏,“不过这般说来,姑娘不也一样觉得万事万物都无所分别,也无所感情么。”
“……”
诸无微微侧身,一挑眉梢,“我听闻,殊异之人,死后仍与生前有羁绊不肯解,牵连至深,或被地府择为无常。不知姑娘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羁縻才成为无常呢?”
盛情难却无视他的话,不露声色道:“您自言等生死齐万物,那么您徒弟的生死也是可以等量齐观的么?”
“哈哈……”诸无稍怔,一拍栏杆,舒怀而笑,“正像姑娘有所执念,或许我也尚有几分私情。”
“您倒是放心把徒弟交给我们两个陌生人。”
“那位小术师心性善良,至于姑娘你,本是为了地府公差而来,与我小徒儿无冤无仇,又怎会有害于他。”
听到“无冤无仇”时,盛情难却微微抓紧衣袖。怀中的玉玦贴着她没有体温的胸口,冰冷一片。
而诸无察觉不到她的心思,他平眺远方若隐若现的山脉,悠然道:“江州城会怎样呢……姑娘不必焦急奔走,顺其自然便好。”
“这是您的逍遥之道,还是您预见了将来之事?”
“心力不济,捕风捉影罢了。而且要是桩桩都能预测,就不是人能修成的仙,而是天上的神了。”诸无伸了个懒腰,“夜已深,姑娘也早些去休息——啊,不过无常应当是不需要睡眠的吧。”
盛情难却拨弄着瓦片的脚停下来,在一霎的宁静中突然觉得他话里还有未尽之意,兀地开口:“您还预见了何事么?”
“……不知姑娘的生死簿上是否有记我的生卒呢?”诸无回过身,在空濛月光的映衬下,他的脸苍白几无血色。他笑望了盛情难却一眼,挥袖推门,游云白鹤般的身影没入屋檐之下,若有若无传来一句:“但我已经知晓我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