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第一次见到无常?
木明瑟悚然,忽然想通了先前那个问题的缘由。
有人杀了黑无常,而白无常那句话是在怀疑他是凶手的可能性。
那位白无常与他是敌是友,就在不经意中取决于那时他的回答。此时他回过神来,这才领悟到一点当时气氛的凶险。而现在幕后之事冷不防被揭开,揭开之时气氛却如此松散平淡,不过像是在闲聊今天的天气。
天朗气清,晨曦宛如瓷器上的流光。
他忍不住偏头去看她的脸色。盛情难却仍然一脸平静,没有敌意,没有愤怒,更没有哀伤之情,仿佛刚刚根本没有说出某人的死讯。早晨的清光落在她眼中,只像是一片雪落在寒冷的雪地上。
莫非她其实跟那个黑无常关系并不好,之前的刺探只是虑及自身的安危?不过她看上去也确实不像能跟谁有交情的样子……木明瑟偷偷在心里揣测,一边按捺不住疑惑道:“原来无常也会死?你们死了之后会回到地府么?”
“要不你现在来杀了我试试?”盛情难却目不斜视道。
“不不不……”木明瑟吓得连说了几个不字,又想不出怎么接话才好,只能苍白地转移话题:“呃……前面那个岔路应该要拐弯了。”
“你看上去没怎么走过这条路,路线记得倒是清楚。”盛情难却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是夸赞还是怀疑。
“碰见那对师徒的时候问了问他们住在哪里,就记住了。” 木明瑟不以为意,转头兴致盎然地研究起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这种铃铛我也有一个哎,不过总觉得锈得快破了,而且摇起来刺耳得很……”
盛情难却不置可否,又道:“你和那两个人怎么不住在一块?”
“咦……我为何要和他们在一块?”木明瑟困惑地睁大眼睛。
“那两人既是修仙之人,应该不大可能是恶人。城中情况如此古怪,结伴行动不是更加安全?”
木明瑟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但我跟他们不熟啊,贸然凑过去总觉得有些别扭。而且……”
他踌躇了一下,耸了耸肩:“而且我本就住在另一家客栈的。如意客栈太贵了,我住不起。”
他说得略带惆怅,大概心想无常是不会懂得这种人间疾苦的。
“客栈要钱的话去住王府如何。你问问里面的王爷,他不应声的话就是默认了。”
木明瑟呆呆地看向盛情难却,想辨别她是在认真探讨他的住处问题还是在开玩笑。但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讲冷笑话,也实在有点难以让人捧场地笑出声来。就在他扭头的这会,一个影子忽然奔来,正好跟没看路的木明瑟撞了个正着。
两声惊叫同时响起。木明瑟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而盛情难却早就闪在一边,远远避开摔成一团的两人。
她仰头望去,“如意客栈”的招牌正悬在砰然大开的店门上。
“你——你们是?”
从店里直直冲出来的竟是一个稚气未退的少年。他身量跟盛情难却也差不多高,看上去甚至比她年纪还小点。一身素白袍子,腰上佩一柄银鞘长剑,一看便知是入了修仙道。
白衣少年立即整好袍袖,轮流环顾两个不速之客,最后选择朝着木明瑟开口,看来还记得他们的一面之缘。
“我们就是来寻你们的。”木明瑟捂着胸口,不禁探头望向客栈里面,“出了什么事么?你要去哪里?”
“与二位没关系,不劳关心。”少年后退一步,“请问来找师父与我所为何事?”
他方才冲出客栈时的气势汹汹忽然消失了,静若孤松地站在那里,单手扶上佩剑剑柄,身姿也如剑一般峭直。他个头矮,望向两人时不由稍稍昂起下巴,那张清秀可爱的脸上却流露出不屈于下的傲气,目光锐利如刀,大有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威势。
……那块玉玦若是佩在他腰间,倒是十分合宜。
“城中难得还有不被异状影响之人,自然该来见见。”盛情难却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毫无感情、公事公办道。
少年转过视线看她,同样很快从她独特的装扮中认出了身份,“……白无常?”
他绷着脸,一瞬间流露出某种近乎憎厌的情绪。那一瞬间说甚至是杀意都不为过。但他很快又掩了下去,恢复为一派礼貌但疏离的态度。
盛情难却单刀直入:“你师父呢?”
“家师正在休息。”少年简短一句后戛然而止。他仍旧站在原地,手按在剑柄上,没有领二人进去,也没有直接逐客。
木明瑟闭上嘴,满脸写着“我只是路人”,眼神递向盛情难却的方向。
“你们也没有不可见人的理由吧。”盛情难却淡淡道。
少年彬彬有礼:“二位毕竟突然来访,我侍奉师父有责,只是有些忧虑二位的用心。”
“暂且是好意。”盛情难却平铺直叙地把话打回去,用词清楚得让人恼火不起来。她的态度作为访客而言哪怕不算恶劣,也不免显得不近人情。
“我明白了。那么等我去请家师下楼。”
少年皱了皱眉,不知为何脸上有点不情愿,转身跑回了客栈。不待他回来再请,盛情难却直接走进客栈,就近在一张无人的方桌边坐下。
附近几张桌子旁坐着手握杯盏举酒高谈的客人,大堂内恍然还回荡着无声的喧哗。然而这一切都凝固了,阳光斜斜从门口照入,空气中浮动的只有尘埃,静得有些空虚。
木明瑟也跟着进门,在桌子另一侧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倒未必是想跟盛情难却一块结伴行动的意思,更像是走了一大段路后迫不及待要坐下休息。
除了木明瑟坐下时不知身上藏的什么器物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大堂接着又陷入了冰封般的安静中。好在没等多久木楼梯上便传来了脚步声,一袭白裳飘然下楼,一瞬间冰消雪融,整座客栈好似都被来人的风姿照亮。
“今日又是晴天啊,看来明天将有大雨呢。”
吱呀一声,墙上窗户无风自启,霎时漏入大片微绿沁人的春意。来人迎着晴光含笑落座,“诸无,幸会二位。”
“仙姿玉质”用来形容眼前的男子是再合适不过了。雪衣银冠,素雅得像从一纸水墨里走出来。但这位神仙般的人物并无半分孤高难近的气质,坐姿也歪歪斜斜,颇为随意。诸无一手支颐,一手朝身后站着的少年招了招:“松枝,莫在那里站着了,快坐下。”
少年没有作声,仍然板着一张脸,默默坐在了桌子最后一侧。
四人各占方桌一边,木明瑟忍不住又嘴碎了一句:“一桌四人,正好能凑一桌麻将……”
诸无听到这句贫嘴,反而开怀一笑:“牌戏我也是会的,可惜这里并无骨牌,不然这般好的天气,小赌怡情也无妨。”
“您倒还有打牌的闲心。”盛情难却冷冷道。
“闲心什么时候都是有的。”诸无悠然道,“何况如今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闲坐消遣罢了。”
“您身为半仙,若说无能为力,不免太自谦了。”
“哈哈,半仙是不假,不过仙魂已经受损,恐怕羽化之期将近……”诸无若无其事地说到这里,旁边松枝的脸忽然黑了下来。师徒二人并未目光相接,诸无却好像察觉到什么,一顿后收住了话,轻飘飘地摆摆手打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否则我徒儿要不高兴了。”
盛情难却眼睫微动,心中不由想到了某个人。同样是悠闲的气度,天衣无缝是从容不变,而诸无更像是极度的豁达。
她双手平按着桌子,那杆引魂幡无人搀扶,却奇迹般竖立着,在她身后徐徐招展,“你们为何来江州城?”
师徒二人既然住在客栈,想来不是久居江州,只是近期来此。
“不过是云游来此……”
“我们是来寻禊草的!”松枝忽然出声,声调拔高,仿佛是要压过他师父的前一句话。他那矜傲的性子似乎只是对着盛情难却和木明瑟两个外人,而在自家师父面前则多了几分任性的孩子气。
他方才始终微微侧着身坐,有意无意地背对着诸无,师徒俩好像在闹什么矛盾——尽管大概是松枝在单方面闹脾气,诸无则全然是一笑置之的态度。
松枝掷下这句话时仿若赌气,眼睛却始终盯着盛情难却和木明瑟,警觉地观察他们的反应。一直新奇地摆弄着青花茶杯的木明瑟浑然不觉地抬起头,露出惊讶的表情:“是那个禊草么?我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三月三,山中有禊草初生,状若风,服之得仙身长生’。”
松枝审视了他一眼,对他的见识有些意外:“正是。其中的‘山’就是指江州城南的更远山。”
木明瑟看看松枝又看看诸无,像是领悟了什么。他脱口而出:“可是禊草应该是不存在的呀。那书并非是什么典籍,只是一本传奇志异录,否则我也不会看了……里面大多数故事都是子虚乌有的。要是山上真有这种仙草,更远山还不被求仙之人踏平了?”
“没办法,我家徒儿一直嚷着要来找找看,便当作踏春了。”诸无宽容地说。
“三月三。那就是明日了?”盛情难却道。
松枝颔首,“没错。所以二位如果有事相商,还请过几日再来。”
他正好坐在盛情难却对面,盛情难却直直望着他,平声道:“即使城中已经这副模样,不顾满城生灵,仍然要去找仙草么?”
她说话不带情绪,就好像一字一句印在纸上,读不出是藏着弦外之音还是如字面一样单纯的询问。
“但——”木明瑟刚开口就被盛情难却暗中踢了一脚。他知趣地装作咳嗽一声,默默趴回了桌上。
“……”
松枝撇开视线,像是不屑于回答白无常的问题。但其他人都看出了他沉默中隐藏的意味——身为仙徒,他大约也是觉得异境当头,只顾私心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身份责任和满城生死未知的人。
他并非不关心,只是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先行去做。
“我仙身已衰,实在有心无力。而我这笨徒弟更加做不到什么,倒不如由他去。”诸无轻笑着接过话,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一请求。不知二位明日能否陪愚徒一同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