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屋内昏暗不清,伸手不见十指。
刚醒,瞌睡虫还没跑远,他继续躺着,眼睑轻阖。
夜间的听力格外灵敏,外头起了风,呼啸而过,穿过树梢,掠过街道,如无数夜间游行的鬼魂。几声犬吠夹杂期间。
楼下传来女声。
“外面刮大风哩,看样子要下雨,尤念赶快去收衣服。”
另一个人答:“哦哦,那今天晚上是要下雨咯?”
他的音色沙哑粗糙。
音质不稳定,时常破音。说话总给人一种用尽全力都在发声的感觉。
但此刻听起来却有些低落。
沈妄不禁想,为什么会低落呢?
睁开眼,他忽然想起今日午睡之前某人的呐喊以及邀约。
小镇上来了个耍皮影戏的师傅,会推着车露天表演节目。他对此早有耳闻,只是他比较懒,对很多事情提不起兴趣。
再者就是,那师傅表演的时间很是随意,他没那个时间去了解对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表演。
下雨意味着皮影戏泡汤,某个对此期待已久的笨蛋恐怕要伤心欲绝。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起身,这一觉睡得比较久,一活动筋骨,骨节碰撞发出“咔咔”声。
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肚子发出“咕噜”的抗议声,沈妄深吸一口气,趿起一边的拖鞋,在黑暗里摸索前行,触碰开关。
屋内的灯亮起,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在厨房做了碗白水挂面,配上一个煎蛋。
陶瓷碗端上桌,屋内阒静无声,仅有他细微的吞咽声。
“噔噔噔——”
陈年木质的楼梯上有人走动,那人上楼脚踩楼梯像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总能发出一些声响。
又像是某种刻意的宣告,告诉他——
我来了。
沈妄倒了杯水喝,修长的骨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杯壁。
三、二、一……
“咚咚咚——”陈年的木门被人敲打着,来者嘴里念道,“芝麻开门。”
门纹丝不动。
他仍不死心,继续道:“芝麻开门!”
依旧没人回应。
尤念气得直跺脚:“沈妄,你家的灯明明就亮了起来,我亲眼看见的,又装死不理我是吧?”
沈妄站在门后,抱臂而立,神色淡淡:“你叫别人开门,应该怎么说话?”
“哦哦,好哦。”尤念想了想,“沈妄,请你开一下门哦。”
话音刚落。
陈年木门被打开,但只露出了一条缝隙,里面的光透了出来,明晃晃地照在尤念的身上,映得眸光发亮。
沈妄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发声,静静地注视着地面暗色的影子。
尤念歪头,看他,将手中的大西瓜抬了抬,示意:“我妈叫我给你送个瓜,我家种的,巨甜!”
见沈妄盯他手中圆滚的瓜,尤念继续补充道:“不是自卖自夸。”
“嗯。”沈妄收回视线,掀起眼皮瞭了他一眼:“阿姨的好意我收到了,瓜就不用了。”
“哦,不要就不要哩。”尤念缩了缩手,把瓜抱紧,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没好气道,“来都来了,怎么不让我进去坐会儿?”
“家里小。”沈妄动了动唇,语气无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刻薄鬼,没礼貌。”
“我又不嫌弃。”尤念抬了抬下巴,“再说,又不是没进去过,怎么可能容不下?你总是这样说话,真以为我好骗吗?”
尤念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往前走一步,大声比比:“你越是不给我进去,我就越要进去。”
沈妄垂眸看他。那副模样活像缩头乌龟鼓起勇气往外探头、伸脖子。
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沉闷的笑。木门彻底对外敞开,他侧过身子:“请进。”
“这还差不多。”尤念哼了口气,提腿迅疾往里走,目光扫过桌面上的碗筷,径直往茶几走去。
手中沉甸甸的瓜搁那一放,身子往沙发一躺,一动不动。
沈妄关上门,回头就看见葛优躺在沙发上的人,唇边扬起很淡的笑,径直走去,开口道:“你这么不见外的吗?”
“咱们谁跟谁。”尤念觉得这样躺不舒服,伸手将一旁的派大星抱枕放在脑袋下,翻个身,一整张脸蛋陷进软乎乎的抱枕中,拍了拍沙发,闷声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位置。”
他与沈妄打小一起长大,又总觉得沈妄家的沙发比自己家的舒服,便自作主张把沙发这片区域划分为自己的位置。
每每来到他家总会像条咸鱼一样躺在那上面,倒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
沈妄朝沙发的角落走去,随着他的落座,原本平整的皮质沙发瞬间凹陷下去,看向那处圆滚的后脑勺:“不去看皮影戏?”
“你昨天摘完蘑菇以后去哪里了?”
两个人同时发出了声。
沈妄愣了一秒,回他:“去二丫家给她补习功课。”
二丫名唤李青青,小镇上唯一一家小卖铺人家生养的女儿,人小鬼大,数学成绩总是吊车尾,她的父母恨铁不成钢,又逢暑假,就找成绩优异的沈妄做家教,补习数学。
这点,尤念是知晓的。
“哦。”他侧过身,脸颊上那坨软肉被抱枕挤压得朝外微微鼓起,像是被轻轻揉捏的面团,“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沈妄挑眉问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你知道的,二丫家前面有棵桃树。”尤念说,“我想爬上去摘桃子吃。”
“然后呆在树上不敢下来?”沈妄接过他的话,漆黑如墨的眼里含着笑意,“你是不是忘记你以前爬柿子树卡在树上的事儿?”
尤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抿了抿唇:“……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继续解释。“我那个时候年纪还小,现在去爬肯定是不怕的。”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超大,理直气壮。
“是是是。”沈妄失笑道,“你长大了,超勇的。”
去年年纪尚小,今年就是大年纪。
尤念“嘿嘿”一笑,“我就当你在夸我。”
话音刚落,一记惊雷从耳畔炸起,尤念绷直了身体。
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雨就这样冷不丁地落下来了,汹涌澎拜,如末世来临般。
“今晚的皮影戏肯定要泡汤咯。”尤念双手环抱住派大星抱枕,耸拉着脑门,“明天就要开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
沈妄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脸颊上先前压住抱枕的那坨软肉被挤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形成了小小的褶皱。此刻垂头丧气,像极了一朵快要凋谢的花,蔫蔫的。
他开了口:“很想看吗?”
“也就一点点哩。”尤念伸出手指,用食指与大拇指比出一段很小很小的距离,又收回手,“只是好奇。”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皮影戏,又是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人,总想要见识见识,影子是怎样表演的。
再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他妈妈说市里的学校离家远,要求他住校,这一次离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你看。”
闻言,尤念困惑地抬起头。
只见,沈妄修长的手指着身后刷有白漆的墙壁,尤念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处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有的只是一面比他脸蛋还要白的墙壁。
他深觉自己像猴一样被耍了,合上眼,气鼓鼓地说道:“你就叫我看墙啊?我不看。”
沈妄没有说话,只是伸直手臂,手掌稍向光源倾斜。
大拇指和食指捏合,其余手指伸直并拢。
他看着墙壁上的影子,又看向紧闭双眼的人,耐着性子,施施然开了口:“你再看。”
尤念哼了哼,勉为其难:“再信你一次。”
他说着便睁开了眼,目光所及之处,灯光晕染,一只由手影化成的鹰赫然在白墙上浮现。
沈妄双手手腕相贴,向两侧伸展手指。
鹰便随着他的动作,“展开”翅膀在墙壁上直飞,却成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不断往下直直掉落。
尤念“咦”了一声:“它怎么往下掉?”
鹰不是应该在天上自由翱翔吗?
沈妄对上他那双略带困惑的眼,开口:“这是一只在努力学习飞翔的小鹰,它没有名字,但有一个故事。”
“它起初是一只小鹰,不会飞,随着年龄的增长,羽翼日渐丰满,偶然的一天,鹰妈妈将它带到了悬崖边上,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要自己懂事点,学会飞。’她说完,就提起小鹰往悬崖一抛——”沈妄说着特地拉长音,停顿,表情耐人寻味。
尤念一整颗心都提起来了:“然后呢?然后呢?”
他想知道后续,小鹰从高处掉下去会不会死?
“然后呀,小鹰颤抖着双腿,展开翅膀,扑腾扑腾地飞,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地。”沈妄说着,双手巧妙摆动。
一只小鹰在墙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下下下,又坚持往上飞。
“太残忍了!”尤念不忍直视,伸手捂眼睛。
沈妄见他那双透过指尖的罅隙偷看的双眼,笑了笑,也不拆穿他,继续说着:“小鹰不解地看它的母亲,结果鹰妈妈头也不回就走了。”
“啊?”尤念严厉批判,“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妈妈?!”
“小鹰不解,小鹰失落,小鹰怒飞。”
“一次又一次飞翔。”沈妄的嘴巴张张合合,尤念屏息凝神地看墙壁上不断坠落,不断飞翔的鹰。
最终,鹰的影子停留在墙壁某处,一动不动。
尤念困惑地嗯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
只见,沈妄的双手动了动。
停顿的鹰首倏地昂扬,嘴如钩,透着锐利与威严,蓄势待发。
它再次伸展双翅,羽影仿佛都清晰可见,像是用尽浑身力气,直冲云霄之上,又像抱着必死的决心。
“这是小鹰奋力扇动翅膀的最后一次。”沈妄说。
尤念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因为它学会了飞翔。”沈妄解释,“往后的日子里,它便不需要那样奋力飞了。”
“飞翔于它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语毕,沈妄改变手指的弯曲度,朝两侧伸展手指。
那面白墙似乎化成广袤天地,雄鹰振翅翱翔,每一处线条都勾勒出不羁与豪迈。
尤念盯着那道影子,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我们给这个故事取个名字吧?”
沈妄挑眉:“你想取什么名字。”
“被鹰母抛弃后,我成为一只合格的雄鹰?”
沈妄只是看他,沉默不语,墙壁上原本直飞的雄鹰那么有一瞬间停顿,转瞬即逝。
“怎么样?”尤念满脸期待地看他。
“……时候不早了。”沈妄开口赶人,“我要睡觉。”
“睡睡睡!”尤念怒斥,“你怎么天天就知道睡,怎么不睡死你这个大笨蛋!”
沈妄没什么表情道:“哦,那我死?”
尤念一噎:“……”
他把手中的抱枕朝沈妄那头一砸:“我走了,你睡你的——”
他说着又顿住,看向静静躺在茶几上的瓜。“桌上的瓜我就不拿了。”
“你讲故事,送你解渴...别谢。”
沈妄将扔在身上的抱枕妥帖放好,注视着上面派大星傻兮兮的笑。
“嗯,慢走不送。”
嘿嘿,就素喜欢写这样的情节,小沈表演手影戏哄小孩玩呢[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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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楼上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