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被关押在南京,整整四个月。
大约是他的职务还算有点高,他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待遇很一般,狱卒对他很冷漠。
他其实是很镇定的,解放军来抓人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无比配合,没有任何反抗。
内战终于结束,他的祖国终于可以消停下来,舔舐自己的创伤。周先生说的“拨云见日”,总算是来了,没有让他等太久。
然而他现在依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抬头看那高高的小窗口,斜斜的射进几缕阳光进来,他的高度,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他想,又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晴天吧。
拨云见日……云被拨开后,也就被彻底的忘记了。
似乎没有人会来解救他。
明台当年去了延安后,和他再无任何联系,一直到现在,他不知道明台身在何处,明台更不知道元葭是谁……或许除了周先生,现在没人知道元葭就是明楼,曾经的上海地下小组组长,眼镜蛇。
但是周先生,明楼不能指望他能在百忙之中记起自己来,现在是建国的筹备时期,每一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也就只有他闲着吧。
他终于腾出时间来,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思念他的阿诚。
他想起阿诚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几乎是带着颤音:“我信你。”
还有那一次,他去莫斯科看阿诚,走的时候阿诚送他去车站,眼睛含着泪,对他说再见。火车开动后,阿诚站在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他,并没有上前跨一步,眼中漫含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看着他。
他以为阿诚会跑几步,追几步,以表达些许依依之情,但是阿诚在原地没有动,他就这样看着阿诚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
阿诚的反常他看在眼里,许多次的欲言又止,偶尔面对他时的走神,再加上好几次他看见阿诚在写东西,见了他却立即收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阿诚内心的挣扎忐忑,差点以为阿诚爱上了别人,后来才知道阿诚在写的是给他的告白信,一直写了二十八封,却没有寄出一封。
他一直哄着阿诚把信拿出来给他看,阿诚平常那么干脆利落的年轻人,居然扭扭捏捏起来,任他好话说尽都不肯,到了欣特布吕尔度假时被明台无意间翻了出来,那些信才算是真正物尽其用,见到了他的主人。
明楼太低估情书的威力,他一封还没看完就已经有点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亲吻阿诚的冲动,如果不是明台在的话。
他走到铁栏前,礼貌的将狱卒喊过来,询问能不能给他纸和笔。
狱卒用怪异嫌恶的眼神打量他,他微微而笑,对狱卒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麻烦小哥了。”
狱卒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明楼的年纪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他见这样的长辈对他鞠躬,脸上不免有些难堪。他用冷冷的语气说,“等着。”
狱卒给他找来了一沓粗糙的纸,半瓶劣质墨水,一支老旧斑驳的钢笔,明楼接过,对他礼貌道谢,以床当桌,蹲着开始写他人生中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
“明诚吾爱:
分开的第一千四百六十八天,我提笔开始写信给你。
终于没有如履薄冰,终于没有风声鹤唳,我能够拿起笔,倾诉自己的思念,倾诉这一千多个日子里,对爱人的万种情思。
你拉住我的手,眼神坚定而执着,说要和我一起留下时,我内心有过一刹那的挣扎。
你的手修长俊美,骨节分明,有着令人疼惜的脆弱,又有着强劲坚定的执着。
不像一只握枪的手。
那是一只艺术家的手,美丽苍白,又富有强劲的生命力。
而且温暖。
我贪念这份温暖。
那一刻我想,去他妈的“大局为重长远起见”,去他妈的“两情若长岂在朝暮”!爱人不在身边,要怎样度过漫漫长夜?
没有谁比我更想抓紧你的手。
可我依然决定,让你离开中国,让你在异国他乡陷入漫长的等待。不是因为我多么伟大无私要扛下一切黑暗,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这件艺术品,再继续浸染于污浊的气流中。我不愿你是烟花,下一刻就要消失,我只愿你是月光,纯粹明亮,静美无瑕。
如同烟缸告诉我你是青瓷时,我的气急败坏一样,我最爱的人从此生活在刀尖火海中,并且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刻我杀了她的心都有。
至于现在?你平安,我活着。我们相隔万里,彼此经历了一千多个日子的思念,现在仍然相见无期。
没有正确的决定,只有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我们依然顶着同一片天空,我们望着的是同一个月亮,我坚信相见终会有期。
你信我。”
“明诚吾爱:
今天是最高兴的日子,我胃口都好了很多,还喝了一点酒,看到的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喜笑颜开,不过他们和我一样,没有福气去北平参观典礼。
是的,新中国成立了,定都在北平,现在改称北京了。
你在国外大概也听说了消息,不过比我们要晚上七个小时。听说了吗?国旗是五颗星的,具体怎样排列我倒不知道,自己尝试着画了画,意外的有点丑。
你总说我在绘画上眼睛很毒,手却是残的,我一向不服气。你的“家园”不也是我画龙点睛的吗?虽说只有两笔吧。
现在我是条件有限,画笔拙劣,纸张粗糙,你等着我回巴黎再给你露两手。
这个季节,巴黎又湿又冷,你肩上的旧伤口大概又要隐隐发作,记得拿药擦一擦。
不痛也要擦,否则年纪再大一点有你受的。知道了吗?
……”
……
狱卒小哥巡房,见明楼又在写信,停下步子好一会儿,开口问:“写了多少封了?”
“一百一十八。”明楼基本是每天都写的。
“如果,”狱卒小哥迟疑片刻,还是开口了,“先生要寄信给家人的话,我可以代劳。”
明楼停下,对他微笑着摇头:“不必了。多谢。”
“您要见什么人的话,我可以帮您请过来。这几天……您多吃点吧。”
明楼抬起头。默了会,笑道:“谢谢。”
狱卒小哥低头走开,心里有点惋惜。他原本因为自己的经历,对国民党有着深切的恨意,但是几个月相处下来,这位元先生谦逊有礼、儒雅温和,可堪君子。但是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写这么多信,统统堆在床头。何其可怜。
第二天晚上,明楼的牢房门被打开,两个士兵等在外面,狱卒小哥礼貌地开口:“元先生。”
明楼站起来,回头看了看自己床头堆得高高的信件,请求道:“这些可以带走吗?”
狱卒小哥抱歉地摇摇头。
明楼走出来,伸手,士兵将他铐住。
他这一生,将无数人送进了监狱,有汪伪、军统、中统、日本特工,甚至□□人。可最终把自己也送了进来,并且将以国民党官员的身份,接受己方军队的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