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安来的那一行人,一直受着统计局的监视,出入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明楼暗暗注意着这一切。
虽然他已经辞去了党内的一切职务,党组织的档案里不会再有他的一切信息,但他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者。
他和王雪艇去会议室,途经安排给延安代表的房子,敏锐地发现附近楼层的几处窗口的监视兵,枪换上了狙击枪,正对着毛周的住处。
他心惊不已。
谈判近两个月还僵持不下,他真怕蒋中正铤而走险。
他突然想起王雪艇出门前笑着对他说“总算是要结束了”……是谈判圆满结束,还是……他回头瞥一眼毛周的住所。
明楼露脸的机会不多,很多时候提供好所有的资料就退下,个别重要的会议基本不会随同王雪艇一起。他将文件整理妥当,查看一遍,蹙眉俯身对王雪艇耳语,王雪艇看了看,延安代表还没到齐,遂微微颔首:“速战速决。”
明楼低头,不动声色地从侧面出了会议室,迅速上了三楼,拿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门,三两下撬开地板夹层,拿出藏在里边的狙击步枪,窗帘撩开一条缝,架好在窗口上。不远处的白色房子里,走出几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从容不迫,相互之间说着什么,后面跟着几个抱着文件的助手,一行人朝会议室走来。
似乎比昨天少了几个……
对面那个黑漆漆的枪口随着那群人移动,明楼瞄准。
他们敢动手,他就敢动手。
这样的场景,竟让明楼有刹那的分神。
他想起自己打在阿诚身上的那一枪,肩膀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骤然一抽,背后倏然一股凉意。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但他盯着瞄准镜目不转睛,脑海里浮现的是阿诚的脸。他感到自己的希望愈发渺茫,前头的路黑暗无边。
那一行人全部进了会议室大楼,对面的狙击手并无动静。明楼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后脑就被一个冰冷的硬物抵住。
“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楼脑袋里咯哒一声。果然。他收回架在窗口的狙击步枪,缓慢地转过身,正面对着枪口。
面前的中年男人,浓黑的剑眉中透着威严,炯炯有神的黑眸,凝神注视着他,杀气尽现。
明楼却瞬间镇定下来,甚至舒了口气。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欣喜,“周先生。”
对方眉头一皱,细细打量明楼,眼睛里霎时间闪过千思万绪,枪口一滞,竟然放下了。
“我认识你。”对方低沉地开口,思索着望着他,“我从巴黎回国前,去巴黎大学经济系旁听了一节课,当时就对你印象深刻。明楼?”
明楼内心无比震惊。他自己在巴黎时去听过周先生的“读书会”报告,却没想到周先生到他们经济系听了课,而且还记住了他。
“说起来,那是25年前的事了。后来看上海的报纸,我还震惊你的身份。几个月前,上海地下小组的两个代号消失。现在我明白了。”对方伸出手,“周翔宇。”
明楼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伸手与之相握,“明楼。”
周翔宇拿走他的枪,重新放回夹板,迅速盖好。
“停止这类行动。现在我们是来和谈的,不希望发生任何冲突。”
“我是怕万一。”明楼快速将窗户恢复原样,打开抽屉取走一份文件。
“他们不敢。况且,我们没有充足的准备和胆量,就不会来重庆了。”他当然也警惕,否则就不会看到一个身影从侧面闪出就立即跟上来了。
明楼肃然。
“明楼,”周翔宇注视着他,“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现在不能带你回延安。抱歉!”
“我明白。”
这里是重庆,戒备何其森严,况且延安一行人自顾不暇。
“一切都会好的。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你要忍耐。”
明楼回到会议室,里面正谈论着双方需妥协的事项,他默不作声过去,将文件放在王雪艇面前,退到一侧。
王雪艇忙着谈判,没有留意到明楼现在才回来。
双方商谈妥当,在“天下为公”字幅的见证下,正式在《国民政府与**代表会谈纪要》上签字。
明楼对这次国共合作基本没抱有什么希望。第二年五月,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明楼随王雪艇离开重庆,到达南京。
六月下旬,内战全面爆发。
结束一个新闻发布会,王雪艇精疲力尽,吩咐明楼挡住一切访客,自己径自去了休息室。
不一会儿,一个高鼻梁白皮肤的外籍记者走过来,明楼礼貌地拦住,怀着歉意说明王先生非采访时间不见客,那个记者摆手,说着蹩脚的汉语:“元葭先生,我是来拜访您的。您还记得我吗?”
明楼打量他几眼,记了起来。去年他拦过这位记者一次,记者当时还满心不快,他宽慰般的与记者聊了一阵,之后记者又来找了他几次,两人也算交谈甚欢,薄有交情。
“啊,原来是布尔热先生。”明楼注意到守卫往这边看了几眼。
布尔热也不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有一个问题请教你。来不及说,都写在上面。我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元葭先生。”
明楼不动声色接过来,塞进大衣口袋,和他道别。
布尔热说:“我下个月五号回法国。你要亲自看哦,元葭先生。”他指指明楼的口袋,左右望了望,凑近明楼:“你们这里阴阳怪气。”而后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撇了撇嘴,走的时候对守卫翻了翻白眼。
明楼对法国一词尤其敏感,他意识到自己口袋里的信肯定别有深意,心里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行动上却慢条斯理,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信封是空白的,掂起来却很厚,他打开,发现里面足足写了七页纸,全部法文,除了开头的称谓……他猛然间心跳加速,暗暗压着信纸,指节泛白,眼睛的余光扫一遍周遭,确认无虞后才开始一字一句地看。
是阿诚的字。是阿诚的信。
他安好无虞,他生活平静。很好,很好。
明楼庆幸自己当时坚持让阿诚先去巴黎,否则,他们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处境,分开是一定的,说不定还性命不保。
他不知道阿诚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他只知道自己和阿诚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如同他听到“法国”、接到信件第一个想到的是阿诚一样,阿诚在巴黎由于某些机缘巧合得知了元葭的消息,写来了这封充满试探的信,却署着布尔热的名字。
他记得阿诚小时候学写字,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明楼”,他当时听这小家伙口里吐出这两个字,感觉奇妙无比,又似乎有些许尴尬,现在阿诚居然都不怕他了。他抱着小阿诚,手把手教阿诚写“哥哥”,阿诚学会了,立即在“明楼”后面添上“哥哥”二字,眼睛忽闪忽闪着,喜滋滋地展示给明楼看:“明楼。哥哥。”
他考虑到自己作为大哥的尊严,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明楼’不许叫了,叫‘哥哥’。”
阿诚收敛笑容,眼神有些瑟瑟。
明楼生怕吓着他,忙改口:“学字的时候念念就行,别让大姐听见。”
现在阿诚连“明楼”都不能写了,只能写“元葭先生”……明楼轻抚着阿诚的字迹,想象着阿诚修长的手握着钢笔,沙沙地写在纸上,怀着满腔期盼和疑问,字里行间暗藏着情意和追问。但明楼不能回信。不光是信件拦截问题,他回了信要怎么说?阿诚会不会一时冲动就执意回国?
国内现在这个状况,他决不能让阿诚回来。
他摸出打火机,将信件一张张烧了,残灰倒进垃圾桶。
头痛骤然发作,他紧蹙着眉,嘴唇发白,颤抖着手去抽屉找药,乒乒乓乓翻了好一会才找着,把水杯挪到眼前,他几乎拿不稳,一看却没有一滴水。
他生生把药硬吞了下去。
疼痛得以缓解,心里的悲痛却愈发剧烈。他低下头,望着垃圾桶内阿诚的信,已是一片余灰。
1948年12月,新华社公布内战中43名国民党战犯,王雪艇位列第21名。第二年,南京被解放军占领,蒋中正败逃台湾,一众国民党大小官员被捕,王雪艇助手兼秘书元葭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