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第8章 一生休（二）

——不知道多少岁的芸兮，和只有十八岁的宋太史家的大公子宋芮，一共只见过两次。还是在梦里。

第一次，那时宋芮八岁，性子颇为顽劣，整日往外头的杏花林里跑，喜欢与同个学塾的林九玩名为躲猫猫的游戏。

林九每次躲了不过一会儿，就会被宋芮寻到，总是很快被寻到的林九觉得这个游戏很是无趣，眼见着天色也快暗下去了，就自个先回了家，丢宋芮一人在外边。

宋芮前几日刚与宋太史，也就是自己的爹拌了嘴，堵着气并不想这么早回去。

此时正是三月初，杏花还没满开，大多都是娇滴滴的含苞待放的样子。只有一处的杏花树杏花开满枝，春意盎然，甚是好看。

宋芮刚好有些累了，顺势就靠着树坐了下来小息片刻。杏花的香味沁人，美景也让人醉心，不知不觉，他有些乏了。

于是乎宋家大公子，就做了一个关于杏花的梦。

还是这片杏花林，还是这颗杏花树，他依旧坐在树下打着盹。

突然从树上传来的姑娘家的声音让宋芮猛的睁开眼。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

宋芮抬头向上望，隐隐约约看见树干上坐这个人，只可惜杏花开的太盛，遮住了这姑娘，只能瞧见那不安分一前一后晃穿着绣花鞋的小脚。

小小的宋家公子第一次心砰砰的跳着，他大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在下宋芮，不知是否有幸见上一面。”

树上的姑娘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不知何处而来的春风将花瓣吹落了下来。

像是下了一场杏花雨一样。

宋芮在这场杏花雨里只听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宋家公子才八岁的年纪，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孩子对他念着这样露骨的诗词，不由得脸瞬间就红了。这下他不敢大声的问了，只能像小姑娘家一样轻声细语道，“请问是哪家的姑娘？”

树上的小姑娘并未答他，只是问他，“天色渐晚，宋家小公子为何不归家？”

宋芮前几日刚与宋太史吵了嘴，心里愤愤了好久，到底是小孩心性，听得有人关心，也拦不住自己的嘴巴，滔滔不绝说了近日积压心中的不满。

原来是前些日子宋太史带着宋芮去道观烧香，那道观的道长占出若宋家公子如果不入仕而从商，便可一生无忧，但若从仕，前途坎坷，恐有性命之忧。

虽然宋芮从小志向就是成一朝臣子，为江山社稷做贡献，可从商一生无忧，从仕恐有性命之忧，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再加上宋太史爱子心切，更不愿他去入仕，不如独善其身，做闲散商人，快活一生。

这可和宋芮的志向南辕北辙，宋芮因这事只要在府中和宋太史碰上面，就开始拌嘴。

这厢话闭，只见宋芮又愁眉苦脸道，“我知父亲好意，也怕道长口中的‘性命之忧’，可……”

“可你觉得自己空有抱负，还未尝试便言败，心有不甘，对吗?”

宋芮点头。

树上的小姑娘缓缓开口，“我知你抱负远大，你可信天道？”

还未等宋芮回话，小姑娘又说道，“我却不信天道，只信自己的道。”依旧是软糯声音，但异常坚定。

宋芮茅塞顿开，颇有醍醐灌顶之意，想感谢树上姑娘，却想起她还未告知自己姓甚名谁，正欲开口再问，宋芮就醒了。

醒来后，没有人坐在树上，没有人向他大胆表露心意，更没有一个说着不信天道，语气狂妄的小姑娘。只有被春风吹落的杏花铺满了他的身子。

宋家小公子浅笑，原是杏花仙子入梦解惑。

定不能叫宋太史知道了。

宋芮第二次梦见芸兮，已经过去了十年整。

宋芮也已经从求人陪着玩捉迷藏的孩童，变成了陪人捉迷藏的大人了。

此时的他已入仕途，偶尔得了空闲，就陪自己年仅五岁的胞弟宋合玩一会。

如果不是宋合求了他来玩，他都忘记自己小时候也颇喜欢这个游戏，还特别厉害。

但宋合毕竟是他的弟弟，年纪又小，他总是要装着找不到宋合的样子。

其实他早就知道宋合在哪里了。

他的弟弟爬上了杏花树，躲在了树上。以为借着杏花遮着，他的这个哥哥就找不到他了。

宋芮也不想打击小孩子，就在杏花树下坐了下来，装作很苦恼的样子说道，“找了这么多地方都不见，莫不是寻不到了吧。”

“怎么有些乏了，我还是先睡一觉，宋合这般聪明，我在这里不动，他一定能找到我的。”

说罢，靠着杏花树眯了会。

躲在树上的小家伙的得意的笑声怕是十八里外的听得到，小家伙还以为自己的哥哥是真的找不到自己了。

不过宋芮确实没想到，时隔多年，杏花仙子还能再入梦。

他本想小睡一会，却听到有人问他，“你可知杏花何时开？”

宋芮左顾右盼的并未找到说话的人在哪，之后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树上，眼睛圆溜溜的，嘴唇像摸了胭脂似的，穿着粉色襦裙，一双好看的绣花鞋。

原来杏花仙子长这样。

“三月开，四月盛。”

“对了，”树上的小仙子笑了，“三月开的。”

“舍弟顽劣，之前也是爬上了这棵树的，不知仙子可否看见。”

“倒是不曾见着，不如我帮你找找。”粉衣小仙子闻言竟然站了起来。

宋芮有些担心，“仙子小心，这树干看上去不大结实。”

他才刚说完，这树干就断了开来，树上的仙子就这样轻飘飘地从树上掉了下来。

宋芮却忘了她是个仙子，就伸出手去接，接到怀里的仙子味道香香的，像杏花似的。

她环着他的脖颈，一双明媚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看，宋芮觉得自己紧张的都不能呼吸了。

她凑道他的耳边，柔柔的说着，“小公子如今，仕途可显达？”

吐气幽兰间，他突然想到自己八岁的时候，小仙子同他说她不信天道。

宋芮笑了，十八岁的儿郎，褪去了些许的稚气，多了些少年郎的硬朗。

“托仙子福，一切顺遂。”

“多谢仙子当年解惑。”

他怀里的小仙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便好，一切顺遂就好。

她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不必谢我，你救过我，如此说来，应该是我要谢你。”

他救过仙子，何时？

宋芮还来不及细想，只见怀里的杏花仙子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仙子的手很凉，不过他的脸很烫，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感觉自己的唇上也冰冰凉凉的。

还糯糯的。

怀里抱着的杏花仙子这么同他说道，“这是仙子的谢礼。”

宋芮醒来之后，身旁除了自己的弟弟，并没有什么杏花仙子。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唇齿之间，似乎还留有一股杏花的清香。

“哥哥刚才可是做了什么好梦，睡着了都能笑的这样开怀。”宋合一脸无邪的问道。

“嗯，做梦了。”

“是什么梦，能否同弟弟也说上一说。”

“是春梦。”

宋合愣了。

宋芮笑道，“春日里做的梦，可不就是春梦。”

宋合点了点头。

原来哥哥是做了一个春梦。

十三听芸兮说完，看着她欢喜甜蜜的样子，却有一种惆怅之感，“你陪了他那么久，可是只在梦里见过两次。不会觉得有些遗憾吗？”

“这有什么可遗憾的，”身旁的姑娘眼神明亮无谓，“我喜欢他，为他做一切都很值得，没什么遗憾的。”

“就算他以后不记得你了，娶妻生子，也不遗憾？”

“不遗憾，他此生能够圆满，我一定会比他还要开心的。”

十三瞧着她，她说的这样认真笃定。看得出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我还不曾告诉你，我的小字是瑾。”

“是他给我起的。”

芸兮，芸兮。

在他人眼里芸芸如众生兮。

在那少年郎眼中却如玉之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