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时知道的?”
江令月的脑中顿时掠过两道想法,一是干脆直言不讳,将心中的恶气全部倾泻出来,二是装作不懂,蒙混过去。
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只要她一日还在苏家,便一日受苏梅章掌控,即使心有不满和怨怼,也要暂且忍耐,于暗中行事,否则如以卵击石。
更何况四周静僻,非是她自己吓自己,但男女力量悬殊,如果她说错半句,惹恼苏梅章下毒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临州地处江南,自古便不差风流人物和红粉佳人。
“知道什么?”江令月动了动手腕,蹙眉怯声道,“郎君……你弄疼我了。”
苏梅章反而使了力,将她拉近,擒住她的双眸,道:“昨夜你就是这般骗过了我,现在还如此笃定,能再骗我第二次吗?”
“是千户大人哪里惹了郎君不快?奴虽未知全貌,但必是站在郎君这边的。”江令月自他攥紧腕子时,便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样子,言毕,又把另一只手覆在了男子的掌背上,满眼都是信赖。
她心中却是忐忑,比起苏梅章,她乔张做致的功夫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果然下一刻,苏梅章半眯起眼,像是毒蛇吐信:“你必是在门外听到我说了什么,才会在我向千户提出要把你转赠给他时,毫不意外,甚至投怀送抱,不惜用些浮浪的举动,好教他接纳你。可惜,他坐怀不乱,而你显得过于心急,自堕身价。”
“奴向来仰慕郎君,不仅是因郎君从牙婆手中解救了奴,还是因郎君直面困境时,从不气馁,即使遇到再惹人恼火的事情,也是待人温和有礼的。”江令月难以置信地定住眼眸,面色苍白道,“奴非草木,看到郎君为了苏家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也会心疼,但奴明白自己身份卑贱,除了几句轻薄的安慰,给不出实质的帮助。乍然听闻郎君要将奴送出去,奴一开始确实无法接受。”
她顿了顿,微微偏开脸,声音弱了下去:“可转念又想,奴全赖郎君才过了这些年的好日子,如果能给予郎君助力,奴是万般乐意的。”
“当真乐意?”苏梅章见她言不由衷的,那股恍若被戏耍的心情平复了几分,缓缓松开力道。
说了好长一段话,江令月也没料到,他在意的仅仅是最后半句。
仿佛是流星划过,一丝蹊跷曳尾,她伸手去抓,却摸不到实处。
“郎君莫要问了!”意识到苏梅章的目光正滞留在脸上,江令月陡然背过身去,低了头,肩膀颤动着,情绪有些难以自控。
哭了?
苏梅章愣在原地,概因女子轻易不在他跟前哭得如此失态,唯一的例外便是她爹娘的忌辰。
他转过几步,就见江令月以手掩面,瞧不出半点眉眼,闷不出声,只泪珠扑簌从指间的缝隙坠落,一颗又一颗。
苏梅章贴上她的手背,慢慢揭开,一张梨花带雨的玉面便映入眼帘:睫毛浮着细珠,眼尾、秀鼻、腮颊俱泛着一层水盈盈的红,楚楚可怜。
他压制住舔舐残余在掌心里的泪水的冲动,不过几息,那水液的温热散去,苏梅章犹觉惋惜。
“别哭,你自己做的决定,即使再难过,也不能后悔。”
江令月忽然怔住。
苏梅章何曾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严厉说教的模样来?
泣泪仅仅是拖延时间,却并未打消苏梅章的怀疑,既然窗纱已被捅破,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记得前日,你看到我腰间系的香囊被勾了线,立即打算绣制新的,而以你的手艺,若是昨日白天里无他事打搅,是能做成的。”
他继续逼近,眼神咄咄:“月娘,你昨夜分明有无数次机会向我言明,却最终将话咽进肚子里,这不仅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我的背叛。”
江令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苏梅章看在眼里,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令她头皮发麻。
或是性子作祟,又或是多年习惯使然,江令月心中顿时油然而生歉疚之情。
不对。
初夏天象变幻莫测,电闪雷鸣之间,江令月想到,这股情绪很是不该由她承担。
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不过是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还要被指责成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岂非荒谬?
还是说,苏梅章又想利用她的心软和内疚,算计什么?
“郎君为奴做的还不够多吗?”江令月尚有鼻音,话说出口,气势上就低了几分,却透着亲近,“奴虽受郎君恩惠,但已不是孩童,不能一直活在庇护下而心安理得,如果奴事事要问过郎君才能行动,依赖着郎君,那谁又能无私地给予郎君依靠呢?
奴看得真切,千户大人防备着郎君,日后是否只吞金不出力还不好说,但身边有个自己人,也能替郎君说说好话,总不亏的。”
这回轮到苏梅章感到愕然。
两人之间的相处大抵如此:年长的苏梅章充当半个老师,虽然他并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性,但是偶尔对上女子懵懂的目光时,便觉她过分纯白无暇。
这当然不算坏事,只是于人情往来上,到底稚嫩得如同弱小的兔子,需要他操心教导。
所幸江令月是个乖巧的学生,天分不高,却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安静地坐着,没有多余的小动作,也不会随意出声打断他。
结果说出了这么一番见地。
只是眼界毕竟局限于男女情爱之间,难成大器,苏梅章心底哂笑,见乌云密布,面上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是我误会了你。”
江令月任他牵着,落后几步,暗暗松了口气。
“不怪郎君,是奴蠢笨,竟没早一步想到……能够这样报答郎君。”
豆大的雨滴倏然落下,苏梅章带着江令月走入近傍的廊道,四围霎时昏暗一片。
江令月就见男子驻足,扣着她的双肩,瞳眼微凛,莞尔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月娘,我能信你吗?”
“奴即使去了夏府,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盼郎君有一日能将奴接回去。”
江令月想,耳濡目染久了,她也学到苏梅章睁眼说瞎话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