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顿时静了几息。
江令月伸在半空的手,将那缀了两颗红豆的香囊托到了夏叔懋的眼前,她面带恳切,目含期盼。
夏叔懋不自觉地接过这件织物,擦过她的的掌肉,仿佛被香灰烫到了虎口,他的指腹摩挲了几下,道:“似乎与我不相配。”
当然不相配。
夏叔懋的身量比苏梅章还略高一点,皮肤不同于康朝人好白的风尚,是田野里小麦的颜色。那黑湛的双眸、带疤的手掌,以及绷紧的脊背,都令他像是蒲伏丛间的豹子。
牡丹作为富贵祥和的名花,与今日的他强搭在一起,反差极大。
香囊到底是未曾在苏梅章面前露出过,应该随她怎么处置也无妨。
江令月分不清夏叔懋是真的不喜香囊的纹样,还是只觉与自身服饰不搭,两者所代表的含义天差地别——前者代表他看不上她,后者则代表已然意动。
她只明晰,今日必须要让夏叔懋向苏梅章表明与拒绝相反的态度。
江令月的腮颊是还未消散的绯红,语气不安道:“奴往里加了丁香、苍术、薄荷等香料,临州夏日暑气熏人,大人留在身旁,也能消解一二。”
既然做不成挂饰,也能做提神调息的香包。
“嗯。”
平日夏叔懋面对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荤素不忌,直来直往,因自己年纪轻轻,又无后台,必须时刻摆出一张峻肃冷面,以至于不当值时,也松懈不下来。
他显然没有过与女子相处的经验,胸腔内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砰砰响,连带着气息都震颤了起来,但那在烈日下晒得像是桐油的肤色在此时彰显了作用,教人无法轻易窥清他面庞细微的变化。
江令月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甫有些揪心,但下一刻,夏叔懋大掌一握,便将软滑的绣物完全笼罩其中。
苏梅章倏忽忆起前日江令月见他腰间旧囊被勾破,遂提出重新绣制一个。
江令月素来行动多过言语,匿藏在飞针穿线中的,是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故而苏梅章不必言明,就能得到江令月绣出的配色和图样相得益彰的佩饰。
而人一旦习惯了他人的付出,便会忽略其中的用心,从前过于觉得理所应当,现在见到这份独一无二的好处被打破,才会愈发觉得刺眼。
他几乎能够断定,那香囊原原本本该系在他的腰间的。
江令月刚觉事情朝着顺利的方向进展,便听苏梅章说:“大人喜欢月娘的手艺,那就是她的福气,家母也时常称赞她。”
他不是目中无人的愣头青,而是能在岁数大上一轮的老狐狸面前,撕咬下一块肥肉的笑面狐,不会看不明夏叔懋握紧香囊的隐意。
江令月不由咬住下唇,从今早到眼下的反应来看,苏梅章似乎不愿将她送出去,但她也并不觉得是他良心发现,反倒心绪不宁。
商人富有钱财却无屏障,若小儿抱金过市,苏梅章必不会放弃寻求庇护。
他或许仍有备选,所以能够临时变卦,可万一她错过了夏叔懋,恐怕再找不到这般形色出众的人了,况且从方才听到的闲谈来看,夏叔懋尚未娶妻,此前也一直专注提高武艺,洁身自好。
然而最怕妾有意而郎无情,江令月将视线落到了夏叔懋身上,她想先看看,他在苏梅章的故意扮糊涂下,会否继续讨要自己。
夏叔懋略感意外,眉心压低。
他虽资历尚浅,却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膏腴子弟,更不会由得一商户踩到头上来。
“听闻宋氏绣庄有全临州最好的绣娘,我曾看过他们的家传绣图。”
这便是在说,他还有别的择选。
苏梅章不动声色道:“大人觉得如何?”
“美则美矣,却太过匠气。”夏叔懋直言道,“但是他们家的绣品,品相皆上乘,想必爪哇国的贵人们会喜欢。”
涉及到利益,苏梅章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要知道,大康的航海贸易不过刚开启几年,起初无人敢放货,毕竟在海上,多的是人力不可为的地方,轻易就血本无归。苏梅章几乎包了所有船舱置货,也赌对了,一年后,运着沉沉数十箱钱币的宝船返航,教其他商户馋红了眼。
如今不怕载不到货,朝廷却下令限制名额,商户们只能通过让利来争夺,外面挤破头想进去,里边已分好了猪肉,夏叔懋管着临州港口附近水域的安全,手上自有能抛出去的饵料。
江令月瞧得分明,转眼间,苏梅章就成了那条红着眼的饿鱼。
“大人觉得,以月娘的手艺,能否令贵人们满意?”苏梅章让了一棋。
夏叔懋吃了一子:“绣样栩栩如生,脱颖而出不在话下。”
苏梅章抬起眼尾,只见江令月虽还温驯地立在一旁,身体却是偏向对方。
原本他还以为,她会无法接受自己被转赠出去……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某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向来以君子之行要求自己。”苏梅章收回余光,看了看棋局,弯起眉眼,“大人,这局您赢了。”
算上之前输过的棋局,便是让利七成。
苏梅章相信,自己诚意十足。
江令月乍听此话,只觉一阵恶寒。
她自认已不是天真的闺房小姐,心志也强大许多,但眼睁睁看着苏梅章把她当作可以交换利益的死物,还是颇为不适,更未想到,她也必须屈服于贬低自己的境地里,只盼能够被转!赠出去。
而她同时注意着夏叔懋的言行,或许是太过急切,目下见他迟迟不语,自昨夜起埋在心头的千种思绪,像是扯到极致的丝弦忽然断裂,江令月顷刻感到眩晕,眼前发黑,头重脚轻般,朝前倒去。
在棋子散落一地的噼啪声中,她一手抓住了桌沿,却无济于事,身子继续顺力向前,撞上一堵略有硬度的屏障,紧接着小腿发软,跌坐下来。
江令月兀自缓了会儿,随着意识渐渐清明,耳边传来苏梅章那如清泉激石的嗓音:“月娘,还不起来?”
冷泠泠的,像是在颈侧贴了块冰,江令月瞬时睁开眼睛,黢黑一片。
她的手抵在了上面,稍稍用了些力,将自己撑了起来,这时江令月才发现,她竟一头栽进了夏叔懋的胸膛。
难怪那堵墙是滚烫的,又有韧性,能陷入五指的缝隙中……
“大人莫怪,月娘今日也不知怎地,激动了些。”
苏梅章话是向着夏叔懋说的,眼眸却是对上了江令月,似乎带着几分审视和阴沉。
江令月立马垂下头,站离了夏叔懋,声音微微发颤:“是奴不好,奴今日粥米未进,适才顿觉心血不畅,这才冒犯了大人。”
大康不仅尚白,且以瘦为美,常有女子为维持纤瘦的身形,镇日只吃几口米,喝几口水,故而遽然昏倒的事,时时发生。
她这番讲出来不眨一下眼的谎话,落到她身上,也很是契合。
江令月身量有五尺多,高挑修长,犹如一根纤细的柳枝,即便覆了衣衫,从侧面看过去,肩颈也只薄薄一层。
她幼时是个馋嘴的,兜里手里总得有一处放着吃的,饶是如此,她除了身形豆苗似地抽长,全无一点生横肉的迹象。
夏叔懋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睑,平静道:“无碍。”
江令月怔愣一瞬,心下不由有些泄气:柳下惠难见,却偏巧叫她碰到了一个。
她似乎对自己的相貌过于自信,却忘了她的来去本是由他们,准确来说,是背后的私欲决定的。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苏梅章欲在今日敲定章程,极快揭过刚才的意外。
“士兵操练都要时日才能看出成效,事涉日后命途,我需慎重考虑。”夏叔懋滴水不漏道。
苏梅章不愿松口:“听闻今年秋收之际,便是启航之时。”
现在已是五月初夏时节,距离九月不过四个月,愈早占了名额,才能愈快做好货物的准备。
“大人有何吩咐,尽可向某明说,此处并无外人。”
夏叔懋顿了几息,直令江令月把心都提到嗓子眼,才开口道:“长姐不日乘船抵达临州,我忙于公事,府上正缺一位熟知本地风土人情的人。”
“如此,月娘倒是能满足大人的要求。”苏梅章顺势道,“也不拘大人在府中收拾出一间客房,一张床铺足矣。”
句句替夏叔懋考虑,但其中的尖刻凉薄只朝着她,江令月掐住手心,分外清醒。
依苏梅章的耳聪目明,该是猜出了她劣拙的伎俩。
见夏叔懋未应答,苏梅章又道:“是某考虑不周,月娘一个外人住进去,倒是打搅了大人与长姐的叙旧。不如等大人的长姐来到临州,歇息几天后,某再让月娘亲自过府拜望?”
拜望也需带礼,这礼自是孝敬,又有长姐姑且充当长辈,替他相看江令月,可谓一举两得。
当然上门的名头也要冠冕堂皇些,免得令人指摘:“月娘听闻夏娘子昔年饱读兵书,在沔州有女中诸葛之称,上门也是为了一睹风采。”
“此话不可在长姐面前提及。”夏叔懋没有拒绝。
至此,苏梅章才觉之前小觑了他——借着长姐的由头行事,一有风吹草动,直接推到她身上,便能丢卒保车。
虽然聪明人不好拿捏,但是能给他带来更多收益。苏梅章笑道:“是,大人放心,某会安排妥当的。”
两人因利而见,合作初定,果断结束谈话,恐迟则生变。
望着大门阖上,江令月并没有放松,胸口发闷,好像一块大石压在上面。
这股不安也终于在走到僻静之地,苏梅章抓住了她的手腕时,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