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月看不出苏梅章的心中所想。
他的面相实在好,额发饱满,眉形温和,自然放松状态下,即使不笑,也只令人觉得是尊玉佛,并不会因此而心有惴惴。但江令月知道他有个习惯,思虑间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同时抿唇。
她见苏梅章表现出自己都可能不曾察觉的小动作时,便知对方是将话都听了进去,正权衡着。
可她担心苏梅章想得太深,小莲就失了机会,于是探出左手,钻入他放在膝头上的右手,还不敢十指相扣,只加上自己的另一只,包住青年的手掌,借肌肤相贴、热意共转打断他。
苏梅章醒过神,反过来握住:“小莲守不住口是其错之一,用小聪明偷懒、欺瞒上下才是大错,是不能够留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苏家也不需要这等心思不纯的人,但——”他顿了下,对上她祈盼的目光,诱导道,“若是我再给小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月娘能原谅我今日累你伤心之过吗?”
江令月咬起嘴上微微皱起的皮,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难免顺着他的思路,考虑是否要以一换一。
不想错过她一瞬神情的苏梅章,但见江令月的下唇被逐渐濡湿,透出润泽,齿舌若隐若现,红露白,白含粉,令他很有些魂不守舍。他伸出食指,抵在女子贝齿撕咬的位置,笑了笑:“月娘不必急着决定,到天亮前,你随时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
江令月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见苏梅章再度低下头,这回是连身量都矮了,她急忙抓住男子的锦衣,脸颊染上绯红,声音窄窄轻轻道:“……回里间去罢。”
大抵是隔着衣裙,苏梅章扣住她,嗓音显得有些又闷又黏:“其他人都遣走了。”
江令月忍着痒意,匆匆回头,窗外只有檐下灯还亮着,周遭没有一个人影,往外掠去,也是黢黑一片。
莫名地,她的眼眸停在了某处,那是与她相对的一间空房。
但很快,她顾不上这异样的感受从何而来。眼中晕出虚浮的光圈,她只能倚在窗台上,兀自喘息。双脚触不到实地,仿佛坐在了悬崖边,却不敢睁眼向下望,耳边是汩汩的水声,沥沥循着地势,坠往崖底。溪水会否枯竭凝滞,又是深入几何,去向何处,江令月一概不清。她只是迷蒙地朝天上眺去,想知晓今夕是何夕。
遽然,绚丽的烟花照亮了稀松平常的夜空。
那是去年,江令月的生辰。
苏梅章花了心思,提前找了许多匠人,制作出近四丈高的药发傀儡,及至生辰当天,整个后院一齐点燃。先是滋滋的声响,而后便见傀儡蹦出,无数的花火迸射,或飞舞,或蹿跳,霎时星光点点,白蔼蔼一片,真如银瓶乍散,火树银花。
惊喜是真的,忆中人低头落吻那刻,流露出的珍视也不是假的。
到底是什么变了?
江令月阖上眼,指尖勾缠住微凉的发带,轻轻一扯,墨发迎面散落。她将这稠密的乌缎握入手中,迎上前,堵住他的薄唇,咽下了所有疑虑。
或许,她该相信他的。
*
夏叔懋自认酒户不狭,现下脑袋却有些发昏。
咕咚。
好像自旁侧传来一声响动。
是下人给他备了热水来?
夏叔懋迷迷糊糊地起身,发现四下黑得不见五指,唯有一丝光亮,从格窗外透进来。鬼使神差般,他向前走去,拂开朦胧的纱帘,透过半开的缝隙,朝外看了过去——
最先入目的,是繁盛的栀子,团团簇簇,洁白嫣然,忽有一枝斜外而生,正颤巍巍地晃动。
夏叔懋循着花头望去,一张芙蓉粉面闯入眼帘。
他认出了女子,唯见她坐在四方的窗边,素手纤白,紧紧抓着木框,仰头阖目,月华照在脸上,亮晶晶的,神情似迷离,又似痛苦,几不可闻的啜泣好像缠绕的细绳,令他浑身燥热,无法移开半步。
倏地,她的声音婉转起来,愈加柔媚,身子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弯弓,白皑皑一团玉山随之显露在夏叔懋的眼中。此刻他只庆幸自己的好目力,黑眸一动不动,捕捉到细密的汗,滑过粉颊,顺着纤颈,流入到轻薄的衣衫中,与肌肤密不可分。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起伏之上。
夏叔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处软绵之地。
他感到更加的闷热难耐,口鼻被捂住,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他一下回忆起殷富的幼时。因父亲是在牲畜背上长大的,最好奶豆腐,每月附近的农庄送来一桶鲜牛乳,家里的妈妈便会立马做上一盆。他还顽皮,总是会在奶豆腐将凝未凝之际,央着妈妈撕一块出来,趁它温热就反复玩捏。
而那压在他面上的东西似乎也带着体温,香香软软的。
夏叔懋试探地动了动头,鼻腔顷刻间被堵得愈加严实,他伸手拽它,好像是棉絮,抓不到实处,又好像是流沙,一头凹陷,另一头就争先恐后地涌上。
窒息慢慢逼近,意识即将消散,他只好用蛮力拉扯,使劲挣扎,终于在最后的关头解脱了束缚,得以大口喘气。
这时,夏叔懋才发现外面天光既晓,清风徐来,纱帘微微曳动,他的心跳得飞快,两股之间一片濡湿。
*
醒来时苏梅章已经不在了。
江令月独自用膳,问起巧珠道:“小莲如何了?”她想起,私下里巧珠也求她能在苏梅章面前说些好话。
“相公解了她的禁闭,把她调到厨房做事了。”巧珠回道。
她心中颇有感慨,小莲日后只能与柴炉为伴,又是相公亲自下令,恐怕累死累活也再难出头,同时警醒自己,千万要谨言慎行,否则摆在眼前的似锦繁花,也终究摸不着、摘不去。
江令月闻言松了口气,好险苏梅章是饶过了小莲。
她观巧珠并未刻意远离小莲,想必也有常妈妈的意思在,那么来日小莲是能在厨房站住脚的。
只是假如时光能倒流,她希望小莲没有进到深宅大院中。
早膳用完不多久,望溪来报,苏母请江令月过去一趟。
收拾妥当后,江令月刚出门,就见对面那间空房,窗牖半开,正有仆役进出打扫。
她不是个爱探究的,虽然空房离自己的厢房近,但一则从未有人住进去过,二则洒扫不是由她经手,所以江令月根本不清楚它的用途何在。
昨晚那奇异的感受再次溢上心头,她的脚步不受控地往那处走去。而此刻,她只想亲眼确认,在那扇窗牖内,是不是能窥看到她房中的一切。
下一刻,一堵人墙挡在了江令月的面前,定眼一看,是申妈妈。
申妈妈客气地行了礼,提醒道:“这房许久不曾打开透透气,里边闷臭得很,姑娘仔细些,别靠太近了。”
话说到这份上,江令月也不好再越过她,只是有心查探,眼睛在外围转了一圈,扮出讶异的模样,问了句:“我平日里甚少见到这阵仗,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贵价东西,需要这么多人打理?”
申妈妈滴水不漏道:“姑娘,恕老奴不能说。”
江令月听罢,面上露出了悟的神色,只是申妈妈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到底教她的心沉了沉。
越是无法知悉的,就越是令人不安。
巧珠插嘴道:“姑娘,老太太还等着呢。”
江令月只好收了心,暗自劝慰是多虑了。
路上,望溪突然朝她道:“最近天愈发热了,老太太还念着姑娘之前说要送的绣扇。”
巧珠满脸疑惑,想不起姑娘何时许诺过。
江令月同她一般,只是素来端静,极快掩饰了过去,并隐约察觉到,望溪似是冲着她一人来的。
可是该如何支开巧珠?
“蛇!在那儿!”望溪很快想到了办法,指着巧珠的脚下喊道。
招式简单却十分奏效,巧珠吓得往旁边跳开,江令月也下意识抬脚离开原处,恰好向前,望溪扶了把,迅速在她耳畔滑过:“奴婢有话。”
声音骤响,江令月差点将头都偏了过去,心中砰砰直跳。
望溪早就松开了手,踏步上前,大胆地捏住了那条“蛇”,原来不过是根虬结在一块的枯枝。
巧珠见状,拍了拍胸脯,缓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姑娘,眉头紧蹙,正一脸害怕,心里不免发虚,暗骂自个儿真是胆小,倒把姑娘撇在了一旁。
她赶忙过去扶住了人。
江令月便顺势装作受惊的模样,大腿也发疼,靠着廊柱坐下,缓了一会儿,道:“巧珠,能劳你回房帮我拿下绣扇罢?”
巧珠犹豫了下,江令月看在眼里,低首面红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实在脚软,还要再歇歇。
方才听望溪提起绣扇,我想起奁子里收起一把,那日你告假了,所以不晓得,现下正好拿来,也能向老太太赔个罪,别怪我去晚了。
我和望溪就在这处等你……”
本来她说到此处,便想止了话,概因说多显得刻意,可见巧珠仍未应承,只得继续道:“好巧珠,我知道天热,你替我跑一趟,回去我给你要碗湃得清凉且料多的甜水,好么?”
江令月坐在廊下,身后是漫开的夹竹桃,花冠深粉,似桃花般艳妍。她甚少露出女儿娇态,此刻柔着声线,眼中含情,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美人只是静坐便足够惊艳,更遑论对着撒娇。巧珠自然顶不住,只觉面上一烫,嘴角却抑不住地上扬,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