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带着吉哥儿赶至太庙,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从太祖朱元璋一路磕到亲爹英宗朱祁镇,告慰完先祖,就轮到自己亲娘了。
乘着龙撵速速回到宫里,停在仁寿宫门口,一下轿,便抱着吉哥儿往里冲!
恰好周太后也晓得了皇帝认子的消息,她那急性子比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在屋里待得住?一听说往自己这边来了,也不顾太后的仪态,双手提起裙就火急火燎的往门外奔!
这下可好,祖孙三代撞了个满怀!
摔屁股蹲儿的摔屁股蹲儿,原地打圈儿的原地打圈儿,看呆了随侍的众宫人,一个个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儿来,大家一拥而上,扶人的扶人,搀人的搀人。
“哎哟喂!”
周太后站稳之后,晃了晃脑袋,瞧瞧从地上爬起来的大孙子,眼睛一瞪,怒气冲冲走向自己儿子。
这边厢朱见深才被怀恩、张敏搀起,便见母亲黑着脸逼近,冷不丁地照着自己屁股就是一脚!
众宫人懵在当场。
朱见深也没反应过来,只见亲娘踹了一脚后还嫌不过瘾,咣咣又补两脚,嘴里骂骂咧咧:
“你个冒失鬼!跑什么跑?也不知道稳当点!瞧瞧,都摔着我的大孙子了!”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之君被老娘踹,属实不像话,好在朱见深从小习惯了她这暴脾气,加之今天心情甚佳,挨就挨了,也不挂脸,只一边躲一边喊娘。
周太后撒完了气,总算收了脚,狠狠剜了亲儿子一眼之后,转过头来,换了一副和蔼亲切的面孔,笑着向吉哥儿张开双臂:
“乖孙子,我的乖孙子,来让奶奶抱抱!”
吉哥儿不懂“奶奶”是什么概念,只目睹了她“殴打”自己亲爹的惊悚场面,心中正是惧怕,一见她盯上了自己,连忙往一旁跑开。
“乖孙子,我是奶奶,你亲奶奶!”
周太后只以为他怕生,又张着臂朝他扑去。
可她越扑他越躲,两人跟玩老鹰抓小鸡似的,他逃她追,她堵他绕,就是不进她的怀抱。
急得周太后直跺脚:“嘿,我的乖孙子,你躲什么躲呀?”
吉哥儿不应她,在一堆陌生人里穿来穿去,最后躲到亲爹身后,抱着他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冒头。
到底是父子连心,朱见深看出了儿子的恐惧,哭笑不得,摸摸他的小脑袋:
“别怕,那是奶奶,爹的亲、亲娘,她不会伤、伤害你的。”
吉哥儿这才放下了戒心,试探着冒出头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向爹的亲娘。
周太后连忙蹲下身子,重新张开双臂:
“乖,奶奶盼你很久了。”
“去吧。”朱见深轻轻推了下儿子后背,“让、让奶奶抱抱。”
吉哥儿慢慢从父亲身后走出,一步步来到周太后面前,轻轻唤了一声:
“奶奶。”
“诶!”
周太后笑容大展,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对着小脸叭叭亲了两口,真是一个喜不自胜。
朱见深看在眼里,也露出笑容,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周太后瞅见,赶紧叫住:
“我儿,你干什么去?”
朱见深回过头来:“这、这天大的好消息,儿要告诉贞、贞儿姐姐去。”
周太后登时急了,但又不敢在儿子面前讲万贞儿坏话,只道:
“你个缺心眼儿的!孩子才刚接出来,你就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怕把他折腾出病了!莫不如让他在我这儿歇着,好好拾掇拾掇,明儿个好带着去见大臣,给朝野上下吃颗定心丸。”
朱见深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又道:
“那儿、儿让礼部会同翰林院,给孩、孩子拟个名字。”
周太后微微松了口气,点了点下巴:
“嗯,去吧。”
谁知朱见深刚走出两步,亲娘就又叫住了他:
“诶,等等!”
朱见深停住脚步,等候示下。
周太后竟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你顺道去下钦安殿,替娘跟真武大帝说几句话呗。”
朱见深诧异:“何话?”
“前些日子,娘向真武大帝许愿,若能赐娘个大孙子,娘愿减寿十年。可现在一看,咱们原本就有啊,不用他赐,所以你替娘跟他商量商量,看看这十年寿命能不能不减了。”
朱见深有些无奈,但还是点了点头,拔开双脚才又迈出,亲娘的声音再次从背后飘来:
“诶,还有呢!”
朱见深只得又停下,回首望向她。
周太后拍拍怀里的大孙子,道:
“这孩子接出来了,孩子的娘也得接出来呀,那可是头号功臣!该拨住处拨住处,该给名分给名分。”
“是。”
朱见深应下,却不动身,仍旧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母亲。
周太后扬扬下巴:“怎么不动身呀?”
朱见深迟疑:“娘——没、没有别的事了?”
周太后利落地一摆手:“没了!”
朱见深还是不走:“要不,您——再、再想想?”
“嘿!”周太后眼珠子一瞪,“又想挨踹了是吧?”
朱见深急忙摇头,快步离开这里。
周太后牵起吉哥儿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乖孙子,走,跟奶奶进屋去。”
吉哥儿这边热热闹闹,梦龄那边也闹了一出乌龙。
她随着沈琼莲到了南海子,一起来尚寝局的官舍报到,值守在此的女史欢喜非常,又是给她们端茶,又是给她们拿果脯,语气里透着兴奋:
“我在这儿熬了三年了,终于有人来顶替了,这次回宫,我就可以升职了。”
沈琼莲眼睛一亮,问:“值守在这儿也能升职?”
“当然。”女史眉毛一挑,“听说是先帝还在位时,姚尚寝定下的规矩,普通女史只要来南海子值守个三年,当好差事,等回宫里,最低也能升个掌苑呢。像您呢,原来是司宾,眼下就算降成典苑,回去也该升个司苑吧。”
沈琼莲大喜:“那——怎么才算当好差呢?”
女史道:“第一,管好帐,第二,护好人,只要这两样做好,便算当好差了。”
沈琼莲想了想道:“帐我明白,自然是那些海户的工钱不能算错,人的话——海户的收录奖惩皆归上林苑监管,咱们能怎么护呢?平日里多为他们说些好话?”
女史笑着摇摇头:“咱们与他们无亲无故的,只需看着他们干好活就行,隔着衙门,哪管得了那么多?我说的护好人,是另有其人。”
“哦?”沈琼莲好奇,“是谁?”
女史往后院瞅了眼,道:“她这会儿正午睡呢,我先带你去巡园,回来等她醒了,再让你们认识。”
“嗯。”沈琼莲点点头,又向梦龄嘱咐:
“梦龄,姑姑出去一下,你先自己在这儿待着,记得,千万不要离开这个院子。”
“好~”
梦龄乖乖地应。
沈琼莲随着女史出了院门,起初梦龄坐在屋里一个人吃果脯,后来实在无聊,便去院里玩起竹蜻蜓。
呼——薄薄的竹片子转啊转,顺着风飘荡,掠过花丛,掠过树干,掠过房檐,渐渐飞至最高,接着又斜斜下落。
吧嗒,跌在后院门口。
梦龄哒哒跑来,蹲下身子正要去拣,地面上陡然现出一片阴影,结结实实罩住了她的小身影。
抬眸瞅去,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子,身着女史官服,只是神态却好似一个三岁小儿,一面傻呵呵的笑,一面眼睛盯着地上的竹蜻蜓,拍手笑道:
“哈哈,蜻蜓!飞啊飞,转啊转,好玩,好玩。”
她这举止模样不禁让梦龄想起在西苑碰到的映雪,当时自己不过和对方唱了支歌儿,搭了句话,就被姑姑狠打了一顿,现下又冒出一个,如何敢理?
见对方俯身来拾自己的竹蜻蜓,赶紧抢先拿在手中,拔开两只小腿就往前厅跑去,那女子愣了一下,追着喊道:
“蜻蜓,蜻蜓,飞,接着飞。”
四岁小孩哪里跑得过大人?才到前厅阶下,地上的阴影便又笼上,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女子先她一步到了门口,严严实实的堵在那里,还笑呵呵的伸手来拿她的竹蜻蜓:
“给我玩玩,玩玩。”
“你别过来!别过来!”
梦龄连连后退,急得快要哭出声,谁料退着退着,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是大人的身体!
“姑姑!”
梦龄惊喜回头,然而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男人的脸。
约莫四十多岁,身着宦官服,怀里抱着一个锦盒,眉目之间透着精明干练,好奇又兴奋的打量着梦龄:
“嚯,哪儿来的小娃娃呀?”
在他身后,还站着几名内侍,一个个拎着铁锹等物。
梦龄在宫里见过,通常是大太监才有这排场,不由得愈发害怕,也不敢应声,猫着身子就要从他身旁蹿走,却被他一把提溜回来:
“嘿,别走!我在这南海子待了十多年,头一次见到小娃娃来,有趣,有趣,让我多瞅瞅。”
那边的女子听了,拍着手学他的话:
“有趣,有趣,让我多瞅瞅。”
两人一前一后,将梦龄夹在当中,堵死了她的出路,这个摸她的头,那个捏她的脸,崩溃无助的梦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嚎得像个小毛驴。
“梦龄!”
院门口终于传来沈琼莲的声音。
那男子闻声回首,趁他这一松手,梦龄飞也似地扑进沈琼莲怀里,指着那两人,抽抽搭搭的告状:
“姑姑,是他们非要理我的,我没跟他们唱歌,也没跟他们搭话。”
“嗯,姑姑晓得,梦龄一向很乖。”
沈琼莲摸摸梦龄的头,抬眸瞅了眼那男子身上的宦官服,立时心下了然,微笑着福了一福:
“想必这位就是上林监监正艾公公吧。”
令人惊讶的是,一旁的女史却没有跟着行礼,浑不见外的模样,还语出嗔怪:
“哎哟哟,艾公公,你说说你,来看晓羽就看晓羽,还带这么多人,显摆你能耐呢?”
那艾公公不仅不生气,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这不是听说你们后院房子漏水,才带这么多人来修嘛。”
“修就修,你别吓着我们小娃娃呀。”
“嗨,难得见个小娃娃嘛,心里实在稀罕得紧,就忍不住想亲近她,别见怪,别见怪啊。”
说罢,他挥了挥手,几名内侍拎着工具去了后院,自己则搂住旁边女子的肩膀,往石桌前坐去:
“来,晓羽,咱们吃点心。”
女史低声向沈琼莲介绍:“吃点心的是晓羽,十多年前因被人陷害,得了一场病坏了脑子,从此就被安排在这里疗养余生,你往后需要照顾的、保护的,就是她。艾公公呢,是她相好,但凡你遇到什么难事,或有什么需求,尽管使唤他,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沈琼莲微微蹙额:“他是上林监监正,怎么说也是这南海子的一把手,咱们使唤他,不会得罪人吗?”
“得罪?”女史挑眉,“哼,他欢喜都来不及呢。别看他是南海子的一把手,其他衙门都要巴着敬着,可唯独到了咱们尚寝局,他得矮三分,还得反过来巴着敬着咱们。”
沈琼莲奇道:“这是为何?”
“不晓得。”女史摇头,“十多年了,一直这么过来的,其中缘由,怕是只有咱们老大姚尚寝清楚吧。”
“哦~”
沈琼莲不再去想这个问题,蹲下身子,把抽泣的梦龄抱在怀里,轻轻的抚她后背。
石桌前的艾公公笑着摇摇头:“这娃娃,胆子比老鼠还小,不过同她说句话,就吓得哇哇哭。”
沈琼莲含笑解释:“小家伙在宫里挨过罚,这是怕了。”
“哎呦,天可怜见的。”艾公公朝梦龄招招手,“来,艾公公请你吃点心。”
晓羽最喜与人分享吃食,立马把锦盒往梦龄的方向推了推:
“一起吃,一起吃。”
锦盒里式样繁复的点心,看起来精致诱人,竟不输宫里。
梦龄舔舔嘴唇,却不敢动身,向沈琼莲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沈琼莲笑笑:
“去吧,艾公公和晓羽姑姑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梦龄这才抬脚过去,艾公公迫不及待的抱她坐在腿上,拈起一块点心喂进她嘴中:
“好不好吃?”
此情此景,像极了在家中父亲疼爱她的样子,梦龄一下对他亲近了许多,小脸绽出笑颜:
“好吃。”
艾公公笑着笑着,眼睛竟有些湿润,摸摸她的小脑袋:
“艾公公命不好,这辈子是无缘子女了,天可怜见,南海子多了你这个小娃娃,以后啊,你就是艾公公的掌上明珠!旁的不敢说,在这南海子,只要万岁爷和娘娘们不来,其他时候,随你横着走,有艾公公罩着,谁也不敢找你麻烦!”
梦龄眨巴着眼,呆萌地摇摇头:
“横着走不快,还是竖着走好。”
“哈哈哈哈哈哈。”
艾公公笑弯了腰,沈琼莲与女史也掩面笑个不停,晓羽虽听不懂,脸上却呵呵跟着笑。
梦龄一脸茫然,但从那畅快爽朗的笑声中,她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新的天地。
吉哥儿亦是如此。
沐浴过后的他焕然一新,换了干净的锦衣,头发全剃了去,仅留前额那一片,修剪成寿桃型,带到周太后面前时,先前的寒酸破败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身贵气,天之骄子。
望着他吉庆可爱的模样,亲奶奶那是越看越喜欢,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不愧是老身的亲孙子,真是哪儿哪儿都好,就有一点,太瘦了些,看看这衣服多显大。”
林林解释:“事发突然,尚服局那边实在赶不及,只能先找出件旧的凑合着穿,过两日,量体裁的新衣就好了。”
“嗨,等什么尚服局呀,老身这儿就有!”
周太后起身离榻,亲自去床头的黄绿釉陶箱里翻出一叠新衣,抱了过来:
“老身之前盼孙子盼得望眼欲穿,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做衣服,做了好多呢。来,给乖孙子换上!”
周太后说着,从中拎出一件,就要去给吉哥儿换,衣服一展开,不禁哑然失笑。
她手中衣服只有婴儿大小,吉哥儿如何穿得上?
“嗨!”周太后一拍大腿,“一直以为等来的会是个刚出世的孩子,哪想得到,会忽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孙子呢?”
说罢,她自己笑了起来。
殿内众宫女也乐作一团。
吉哥儿被这快活的氛围所感,逐渐褪去了生涩,放松了不少。
“罢了,就等尚服局吧。”
周太后抛开那不合身的衣服,俯身抱起吉哥儿,一块儿坐在榻上,又将紫檀嵌银丝小案桌上的朱红漆彩绘点心盒往他面前一推:
“乖孙子,吃吧。”
枣泥酥饼、松子百合酥、香滑芝麻糕、椰香糯米滋......点心盒里的品类令吉哥儿眼花缭乱,只咽口水。
他拣了一块阳春白雪糕送入口中,尽情地感受它的美味。
周太后轻抚他的小脑袋,声音里满是宠溺:
“多吃点,瞧你瘦的,得好好补补。”
不想吉哥儿吃下一块竟停了下来,扭过头,试探着朝她喊:
“奶奶。”
“诶!”周太后喜出望外,“怎么啦?乖孙子。”
吉哥儿指指盒里的点心:“我想把它们带走,分给其他人吃,可以吗?”
周太后哈哈一笑:“我的好孙子哟,你放心的吃,敞开了吃!想给其他人分,奶奶再让人给你包几盒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吉哥儿第一次感受到富足的快乐,粉扑扑的小脸绽成一朵花:
“宫里真好,有这么多好吃的。”
说着,他再无顾忌,又拈起两块塞进嘴里,美味的糕点把他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嚼起来一动一动,像只可爱的小金鱼。
周太后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忽地想到一处,正了颜色:
“不过你要记住,在这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可不是谁给你的东西都能吃。”
见吉哥儿不甚明白的样子,她又进一步解释:
“尤其是万安宫那位贵妃娘娘,不是什么善茬,别看面上和风细雨,实际上,那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坏水!不管她给你什么吃的,都别接,就说你已经饱了,免得她偷偷给你下毒药,记住了吗?”
吉哥儿乖乖点头:“记住了。”
如果说从前的日子,是老天亏欠了吉哥儿,那现今的日子,简直是要补偿他。曾经缺失的光明、亲人、地位、物质,一股脑儿的全塞给他。
他获得了只在歌声里听到过的父亲;他被带到朝堂之上接受群臣的礼拜;他的母亲被封为淑妃,赐住长乐宫,拥有了正式的名分;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对,阳光之下。
当他与母亲搬入长乐宫时,他撒欢似地在阳光下奔跑,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负责侍奉他的小宦是纪氏选的,名唤平安,约莫**岁,也是一脸的稚嫩。纪氏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年纪小,能陪着吉哥儿玩,没那么多心眼子。
平安略有些呆头呆脑的,素日里被人嘲惯了,晓得自己资质一般,以为会在冷衙门里守一辈子,不想会被纪氏选上,对他来说,相当于天上掉下个金饭碗,因此极为珍视这个机会,生怕出现一点差错,目光始终锁定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子,一边追逐着他,一边伸臂护着,还不忘提醒:
“殿下,小心别摔着!”
主仆二人就这样绕着院子跑,一会儿穿过廊道,一会儿钻到树后,不消停。
张敏陪着纪氏立在廊下,笑道:
“殿下这是闷得久了,又在母亲面前,一下子便释放了天性。”
纪氏却轻松不起来,面露担忧:
“吉哥儿被接出来后,贵妃娘娘是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