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司大堂。
孙伯坚跪于正中,都转运使郭正与宦官熊保分坐两侧,郭正不住地擦着冷汗,熊保却泰然自若,悠悠地饮着茶。
太子端坐上方,阅完诉状,抬起一双锋利的星眸:
“孙伯坚,你说盐司使郭正为了巴结熊保,接到他的盐批,不仅没要银子,还多发了一万引长芦盐,亏空部分全推到了你头上,可有证据?”
“有!”
孙伯坚先拿出一份新写的账簿,道:
“这份账簿记录着小生经手的所有账目,另有一份文书——”
他又拿出一份文书,与账簿交叠呈在一起:
“上面记录了盐场灶户被迫多缴的食盐数目,并有他们的签字画押,请殿下查看。”
平安忙步至他面前,接过账簿文书,躬身呈于太子。
太子翻看之时,孙伯坚接着道:
“小生在盐司担任书吏一职,仅有三个月,便出现如此之大的亏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在小生之前,还有多少被掩盖?”
太子阅完,瞟向心虚的郭正:
“郭运使,你怎么说啊?”
郭正连忙起身,面容急切:
“殿下,此人的话信不得!他在盐司任职期间便谎话连篇声名狼藉,今日之举,不过是想报复下官罢职之仇!”
“是吗?”太子故作惊讶,接着面露愤慨:“如此小人,绝不能轻饶!”
孙伯坚一怔。
郭正一喜,连连点头:“殿下英明!”
太子眉毛一挑:“我大明朝的官员岂容污蔑?郭运使!”
郭正精神一振:“下官在!”
太子啪地拍了下把手,一脸的正气凛然:
“去把盐司的所有账目拿过来,与孙伯坚当面锣对面鼓的辩个明白,让他心服口服,还你个清白!”
“啊?”
郭正懵在当场。
“去啊!”太子一本正经地催促,“不要放过这种小人!”
郭正满脸为难,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的熊保,投出求助的眼神。
熊保轻轻一笑,搁下手中茶盏,慢悠悠地起身:
“殿下,无需让他去,奴婢这儿有份账目,您一过目,便知晓了。”
“哦?”太子眉心一跳,“什么账目?”
“宫中采购清单。”
熊保自袖里掏出一份清单,双手呈上,太子疑惑接过,熊保接着道:
“奴婢此行采办,预算总共十万两白银,但是殿下看看,单是就近采购的定州缂丝、景德镇瓷器,便已花费九万两,剩下的还有南阳玉器、开封汴绣、东阿阿胶等物,区区一万两,如何打得住?”
太子心中一凛,顿时猜出他的路数。
果然,他听见熊保说:
“但这些东西都是万岁爷和贵妃娘娘要的,咱们底下的人,再难,也得把差事办下来啊,缺的钱——只能从其他地方补上了。”
语毕,熊保的目光落在太子手侧的盐批账目,不阴不阳的笑:
“殿下,郭正孝敬的不是奴婢,是万岁;您要查的,不是盐司的账,是万岁的账;您要当回青天大老爷,给百姓个交待呢,奴婢倒没什么,大不了担个罪名,全了您的风头,总归万岁心里明镜似的,至多面上责问几句,不会真的把奴婢下入大狱,但若回了宫,您这当儿子的,怎么和亲爹交待呢?”
孙伯坚惊在当场,须臾,缓缓瘫倒在地。
太子额头紧绷,沉默了片刻,合起手上清单,堆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有劳公公提点。”
“殿下客气,为主子分忧,是咱们做奴婢的本份。”
熊保嘴上谦卑,面上却忍不住得意。
郭正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递回清单,环视在场诸人,沉声道:
“事关圣誉,出了这扇门,谁也不许乱嚼一个字!”
“是!”
熊保、郭正领头齐应。
唯有孙伯坚瘫坐在那里,怔怔问道:
“六万引长芦盐,就全摊到灶户头上了?他们今年的生计怎么办?”
熊保、郭正不禁皱起眉心,均露出嫌恶的表情。
太子倒是淡定,向他们道:
“你们暂且退下,我自有法子来打发他。”
“是。”
熊保、郭正一起退下后,太子吩咐平安:
“取一百两纹银来。”
“怎么?”孙伯坚讽笑,“太子殿下是要拿钱来封小生的嘴吗?”
“不。”太子摇头轻笑,“是要请你替我去个地方,办一件事。”
孙伯坚狐疑:“什么地方?办什么事?”
太子勾勾手指,示意他到近前,孙伯坚便照做,附耳过去,太子低语一番,孙伯坚脸色舒展不少,重重点头:
“好,小生明日就启程。”
商议完毕,平安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百两纹银,太子道:
“这些是你的经费,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孙伯坚眼睛一亮:“小生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对。”太子微笑颔首,“花在自己头上也无妨。”
孙伯坚大喜:“多谢殿下!”
府衙门口。
郭正送熊保上了马车,待他远去之后,折身往回走,这时随从跑了过来,低声道:
“老爷,据说孙伯坚是带着一大包银子走的,用钱收买人,太子殿下到底年轻,心还是软啊。”
郭正呵呵一笑:“用钱有用钱的好处。那孙伯坚当街拦轿,闹出这样大的阵势,真要来个横尸街头,岂不更遭人非议?皇家颜面还要不要了?拿了银子跑路,骂名他担,太子、老爷、熊公公,还有上头,都落个清净。”
“嗯,这么看,太子殿下面面俱到,处事妥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郭正点点头,思量片刻,向随从吩咐:
“去,把烟花巷里的头牌都请来,晚上设宴。”
“啊?”随从一惊,“老爷,殿下还在呢,这么大张旗鼓的不好吧。”
“蠢货!”郭正白他一眼,“这些头牌,就是用来回报殿下高抬贵手之恩的。”
随从一愣。
郭正又道:“未来储君在此,自然要趁机打好关系,可他自小在宫里长大,什么没见过?普通的珠宝字画,怕是难以入眼,太贵的吧,本官又不舍得下这血本,还是献上美人最合适,男人嘛,都过不了这一关。”
“可是——”随从踌躇,“宫里也不缺美人啊,单是殿下身边的,那姿色,不比花魁差。”
“宫里美人是多,但都是循规蹈矩的家花,殿下头一次出宫,若给他尝尝风流轻佻的野花——”郭正贱兮兮地一笑,“那新鲜滋味儿,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不喜欢么?”
随从恍然,竖起大拇指:
“老爷英明!”
晚间,府衙会客厅又热闹起来。
沧州知府出面,为郭正和太子牵线搭桥,此等用意,太子心知肚明,但为了麻痹他们,还是很配合的来参加,与他们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郭正起身笑道:
“殿下远道而来,下官备了一份薄礼,聊表敬意。”
“哦?”太子露出好奇的神色。
郭正拍了拍手,一队美人鱼贯而入,或抱乐器,或着舞衣,一个个蒙着面纱,瞧着风情万种绰约多姿。随着丝竹声起,但见舞姿翩翩,轻纱掩映下,香肩藕臂蛮腰**若隐若现,会客厅内顿时掀起一片醉人春光。
原本太子也没当回事,不过面上应付而已,然而那群跳舞的美人里,偏偏有一个眉目肖似梦龄的,微醺的他分不大清楚,眼睛便一直盯着人家看。
郭正却以为他上了道,心下得意,朝那名舞女扬扬下巴:
“去,给太子殿下敬杯酒。”
那舞女舞袖翩飞,轻盈地旋转到太子面前,微微跪下身来,纤手捧起一杯酒,盈盈浅笑:
“奴家梦迎,敬太子殿下一杯。”
好巧不巧,名字偏偏与梦龄相近,半醉的太子更是把她当成了心上人,忙伸手扶她:
“快,快起来。”
舞女袅娜起身,装作脚下不稳,顺势跌坐在他腿上,太子赶紧搂住她的腰,关切地问:
“没磕着吧。”
“有殿下在,奴家怎会磕着?”
舞女娇羞一笑,柔柔地靠进他怀里,一手圈住他后颈,一手执起酒杯送至他唇边:
“殿下请用。”
软玉温香在怀,太子何曾有过?当下被这‘幸福’冲击得迷迷糊糊,一口饮下,紧紧抱住了她,歪着脑袋轻轻蹭她的脸颊:
“我好喜欢你这样。”
好巧不巧,这一幕偏偏落入梦龄眼中。
原来送走父母后,一回想起与太子的种种,心思就无法安宁,自己在后宅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想着等太子回来出言试探吧,又遇上他事务繁忙,迟迟不得脱身。
得知他在前厅参加晚宴,从不爱出席这种场面的她便主动来此,立在门外,静静等候着结束,好第一时间到他身前。
结果呢,才刚过来,便看见那千娇百媚的舞女坐他怀里,她盼着他赶紧推开,他倒好,不推反抱,还跟人家蹭起来了!
气得她扭身就走,低声骂道:
“轻浮!原来对谁都这样!不,对外人更加浪荡!”
厅内的太子毫不知情,犹自享受着这美妙时刻,那舞女在他耳旁轻声呵气:
“殿下喜欢,那今夜便由奴家伺候您吧。”
“嗯?”他红了脸,忸怩又期待地问:“怎么伺候?”
纤手顺着领口滑进他的胸膛,舞女轻咬他耳唇,媚声道:
“殿下想怎么伺候,奴家就怎么伺候。”
体内有一股强烈的**腾地被勾起,他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唇,轻声呢喃:
“好梦龄,你今儿个怎这般可心?”
“殿下听岔了。”舞女娇笑,“奴家名唤梦迎,不是梦龄。”
“不是梦龄?”
他一个激灵,瞬间酒醒了一半,立马推开了她。
“啊。”
舞女差点跌倒在地,一脸无措。
在场众人一惊,纷纷搁下手中酒盏。
“没用的东西,竟惹怒了殿下,给我拉下去!”郭正骂完舞女,又向太子陪笑:“殿下息怒,下官马上给您换新的美人。”
“不,不是她的问题。”太子摆摆手,“是这件事不妥,我、我不能这么做。”
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妥,只晓得那不是梦龄,便是不妥。
“我乏了,回去歇息了,你们自便。”
留下这句话,他扶着案桌缓缓起身往外走去,立于厅角的平安离得远,加之有乐声干扰,也听不清梦迎梦龄的,只道是殿下喝醉了,便赶紧来扶。
主仆二人一道离开,望着太子晃晃悠悠的背影,郭正哑然失笑:
“哈,看不出来,殿下还是雏儿呢。”
回至寝居,他第一件事便问:
“梦龄呢?”
林林端来醒酒汤,道:“方才回来时脸色不大好,早早歇下了。”
“噢,看来见完爹娘失望了。”
太子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心下又一喜:
“也好,这样她就可以留在宫里了。”
喝完汤,洗漱过后,脱下外袍要入寝之时,平安忽地端了个锦盒过来:
“殿下,这是都转运使郭正送您的薄礼。”
“还有呢。”
太子蹙额,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本书,拿在手中翻了一页,全是插画,再定睛一瞧,立时面红耳赤,啪地合上。
平安见状,不禁好奇来瞅:
“什么啊?”
太子将书往身后一藏,横他一眼:
“有你什么事,下去!”
“噢。”
平安退出房间,太子独个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忍不住拿出那本书来翻,那本书不是别的,正是活色生香的秘戏图册,也就是今日所说的春宫图。
他越看越脸红,心底升起隐秘的愉悦,很快的,愉悦化作烦躁,终究只是画里的人,再看有何用?
图册合上,塞入枕底,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画册中鬓发蓬松衣衫半解的美人儿,逐渐化作梦龄的模样,柔顺地躺到他的身边......
次日早晨,梦龄像往常那样来侍奉他穿衣洗漱,一进里屋,却见他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床顶,似在默默回味着什么,便过来掀他被子:
“殿下,该起了。”
哪料到纤手才伸出来,太子条件反射似的抓紧了被子,涨红了脸:
“你出去。”
“嗯?”
梦龄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太子朝端来洗脸水的林林抬抬下巴:
“今儿你来伺候。”
“是。”
林林疑惑地放下洗脸水,来至太子榻前,他却仍紧紧揪着被子不放,又向梦龄吩咐:
“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过来。”
“是。”
她轻轻应了声,躬身退下,心里悄悄嘀咕:
从前他巴不得把自己拴裤腰带上,怎地今日如此反常?
出了太子寝居,梦龄独自去了花园里,闷闷地闲逛,路过一棵桃树,随手折了枝桃花,一片一片地,慢慢地往下揪。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心事没想透,枝上的桃花倒被她揪了个遍,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梦龄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将那桃枝往草丛里一抛,折身往回走去。
才至垂花门,迎面碰上平安走来,只见他一面走一面回首轻望,嘴里自言自语:
“好家伙,殿下开窍了。”
梦龄神情一震:“开什么窍?”
平安不意前方有人,微微吓了一跳,忙转回头来,见是梦龄,大喜道:
“哎呀,我正到处找你呢。”
梦龄也不理会他找自己何事,一心追问:
“殿下开了什么窍?”
“啧。”平安嗔她一眼,“还能是什么窍?男女间那点事呗。”
梦龄听见自己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虽然昨晚瞧见舞女坐怀那一幕,就已有预料,可听平安亲口印证,还是止不住的失望。
平安不察,自顾自地摸着下巴:
“我早该想到的,殿下中意的是林林姐呀。”
“啊?”梦龄意外万分,“怎、怎么是她?不该是昨晚那舞女吗?”
“啧,这你就不懂了吧。”
平安一副谁也没他懂的模样,得意地挑挑眉:
“还是我告诉你吧,林林姐和殿下啊,跟贵妃和万岁的路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