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里的周太后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道:
“救人!快去救人!”
随行侍卫立马奔下坡去。
万贞儿则是疑惑地瞅向梁芳,梁芳轻轻摇摇头,她目中疑惑更重,暗暗思量起来。
远处的朱见深亦是一惊,拨开众妃来看,待瞧清披风,不禁皱眉:
“怎么又摔了?”
那马儿仍在发狂,不住地弹跳,奈何背上的人就是甩不开,急得它脖子使劲儿后仰,前蹄高高抬起,准备来个后空翻。
马上的人瞅准时机,将手一撒,顺着脊背滑落到一旁的草丛里,就势一滚,躲远了它。
一众侍卫急赶过来,扶人的扶人,追马的追马,周太后连拍胸脯缓气,也不要人扶,迈开步子风风火火奔往这边:
“哎呦我的乖孙子,摔哪儿了?疼不疼?”
奔至近前,才发现不对劲儿来,怎么乖孙子的身板好像变得壮实了?跟人说话的声音也老成许多,完全不是平日的少年音。
脚步不由自主的放缓,探着脑袋去瞧对方的脸,嚯,这哪里是他的乖孙子,是个陌生的四十岁男人!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平安给太子找来的马术师。
他本在向一众侍卫道谢,不经意间瞥见太后睁大眼睛打量自己的脸,忙跪地行礼:
“参见太后。”
周太后顾不得理会,继续去寻:
“我孙子呢?”
话音方落,各处的人也都乌泱乌泱围过来,被拥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朱见深与万贵妃,大家瞧见这情况,皆是一头雾水。
只有万贞儿额间紧锁,心觉不妙,当即跳出来先发制人:
“大胆!竟敢私穿太子衣服,擅骑太子马匹,如此僭越,把他拖下去!”
“不,不是的。”
马术师慌乱摆手,可梁芳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眼疾手快的往他嘴里塞了个布团,接着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拽起他的手臂便往外拖!
这一下太过突然,还在找孙子的周太后根本来不及反应,朱见深更不可能去拂万贞儿的面子,眼看马术师就要被拖走,一声急喝传来:
“慢!”
众人循目看去,水墨油纸伞映入眼帘,是太子与平安打远处急急忙忙跑来。
见宝贝孙子发了话,周太后立马出声制止:
“等等!”
话未说完,姚灵香已带着几名女官拦住内侍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两名内侍看向梁芳,梁芳看向万贞儿,万贞儿自知朱见深亦不敢违逆母意,轻轻闭了下眼睛,暗叹口气。
太子来至跟前儿,向父亲、奶奶、万贞儿行了礼,喘着气道:
“爹爹、奶奶、贵妃娘娘,衣服是孩儿让他穿的,马也是孩儿让他骑的,一切都是孩儿的主张,请放开他吧。”
朱见深疑惑:“何故如此?”
太子匀了下呼吸,解释道:“孩儿怕重蹈前几日的覆辙,就托马术师穿上孩儿的衣服,让他先帮孩儿试试马,等摸透了马的脾性,与马熟悉了,孩儿再骑上去练习。”
“哦~”朱见深恍然。
“哎呦,我的乖孙子真聪明!”周太后见缝插针地夸,又瞪向拖人的两名内侍:“还不放开?”
慑于她的威势,内侍忙放开了马术师,太子俯身过去,亲自为他抽去口中布团,面带歉意:
“让师傅受惊了。”
“无妨。”马术师摇摇头,缓缓站起了身。
周太后又凶巴巴的瞪向梁芳:“怎么回事?回回给我乖孙子骑的马都这么暴躁,是何居心?嗯?”
“哎呦,冤枉呀太后。”梁芳顿足,“今日这马是太子殿下自己挑的,奴婢怎么晓得是何情况呢?”
马术师抱拳道:“禀太后,马的性子并不暴躁,一开始温顺的很,是误食了苦马豆,才忽然发起癫。”
“苦马豆?是什么东西?”
太子一脸不解地问,站在他身后的平安则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尚寝女官姚灵香接话:“也叫羊尿泡,是种中药药材,主治水肿,但茎叶有毒,若马吃了,就会中毒发疯。”
太子听了,又转向马术师,再度不解发问:
“你堂堂的马术师,平日里应是很熟悉马的习性才行,怎会放它去吃羊尿泡呢?”
马术师忙道:“殿下明鉴,非是微臣放任,马儿平时最讨厌苦味,绝不会主动去吃苦马豆,可今日也不知何故,马儿竟自己寻了过去,二话不说就开啃,等微臣去勒缰绳,已慢了一步。”
“好好的,它自己去吃,一定有猫腻!”周太后立马下令:“灵香,你去瞧瞧!”
“是!”
姚灵香才一应下,万贞儿向梁芳道:
“你也去瞧瞧!”
“是!”
梁芳刚一应声,姚灵香迅即招来几名女官同行,向马术师道:
“劳您引路。”
见状,梁芳也赶紧向身后几名内侍招手,周太后一个眼刀射来,没好气道:
“去那么多人干嘛?拆林子呀?”
几名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默默缩了回去。
没奈何,梁芳只得一个人与姚灵香他们同去。
马术师引着他们往前走,快到那片小树林时,指向附近掩在花草间一株羊尿泡:
“就是那儿!”
梁芳连忙加快脚步,要抢先奔过去,谁知才奔出两步,脚下也不知谁的腿一绊,身子瞬间失衡,砰地摔倒在地。
“哎呦梁公公,您慢着点呀。”
“是啊,这花花草草的,跑得太急容易绊着。”
过来两名女官,一个抓住他的左臂,一个抓住他的右臂,将他稳稳扶起。
梁芳知她们不安好心,但此刻没时间去追究罪魁祸首是人腿还是花草,赶忙挣脱:
“好好,放开我吧。”
两名女官却不放手,仍牢牢的抓着他,还奉上笑脸:
“别,万一您再摔着,贵妃娘娘岂不心疼?”
“可不是?就让奴婢们好好扶着您吧,千万别客气!”
就这样,两人以扶他之名,生生拽住他的手臂拖慢了他的步伐,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姚灵香先他一步抵达。
出事之时,马术师只顾着驯马,未及细看,这会儿到了那株被吃掉一半的羊尿泡前,仔细一瞧,便瞧出了猫腻:
“原来是它!”
梁芳闻言,探着脑袋就要去看,其他几名女官身形一动,纷纷站到羊尿泡周围,不由分说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只依稀瞧得姚灵香与马术师低语了几句,伸手便去拔。
“哎呀,放开我!”
梁芳再也忍耐不住,用力甩开扶着自己的两名女官,忍着腿疼走过去,一一拨开挡着自己的女官,可到了跟前,姚灵香已经将那剩下的羊尿泡拔在手中,还用帕子罩住上方的茎叶,冲梁芳笑道:
“好了,梁公公,咱们回去复命吧。”
“启禀万岁、太后、娘娘,有人暗害太子!”
一回到众人跟前,姚灵香便一言惊人。
朱见深眸光一深:“何出此言?”
万贞儿抬眸瞟了梁芳一下,梁芳沮丧地垂下头。
“是有人在这上面沾了糖,马儿才嚼下苦马豆。”
说着,姚灵香揭开帕子,露出那半株羊尿泡,众人一看,碧翠的枝叶上果然沾着一片一片的糖稀,在阳光底下闪着黄亮的光泽。
马术师补充解释:“马儿喜甜,嗅觉又极其灵敏,一闻到甜味儿,便不管不顾的过去吃了。”
“竟是这样。”朱见深喃喃。
平安忽然一拍脑门,指着姚灵香手中的羊尿泡道:
“啊,奴婢想起来,上次太子殿下坠马之前,那匹北疆马也是吃了此物!”
“不错。”太子附和,“只是孩儿与平安不懂这些花花草草,并未放在心上,还以为是马儿性子急躁所致。”
那马术师平日里不擅人情世故,疲于应对各种关系,只喜欢与马儿作伴,这才被平安找上。他这个爱马之人,先前看北疆马受牵连挨打时,就心疼得不行,此刻见沉冤昭雪之机到来,便赶紧为马儿分辩:
“南海子的马儿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向通人性,乖顺又敏捷,若非有人故意为之,它们绝不可能主动伤人!”
“哈,原来不怪马儿啊,是有人心里急躁,陷害我的乖孙子,谋害一国储君!”
周太后冷笑着瞅向万贞儿,万贞儿端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喝令梁芳:
“梁芳,此事不容疏忽,你去查个清楚,一定要把幕后真凶揪出来!”
“是!”梁芳忙应。
她来这一出,周太后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揪她辫子,忽见太子步至朱祐杬面前,俯下身子,指端轻轻抹了下他的唇角,温声道:
“四弟弟,你的嘴角沾了糖。”
“啊?我没舔干净吗?”
朱祐杬微懵,自己抬起小手来擦。
“三哥已经为你擦干净了。”
太子含笑直起身子,将擦过唇角的右手背在身后。
周太后灵光一闪,蓦地转向梁芳:
“我说这么眼熟呢,这叶子上的糖色儿,和你给四皇子的一样!”
梁芳身子一震。
平安紧接着道:“太后这么一说,奴婢又想起来了,那会儿太子殿下与四殿下在一起玩耍,梁公公来叫四殿下回去时,走的就是这条道!”
太子似是难以置信,颤声问道:
“梁公公,究竟是贵妃娘娘唤四弟回去,还是您怕四弟的马也误食,以此为借口支开他呢?”
“这、这——”
梁芳跌入他的语言陷阱,若说奉贵妃娘娘之名,岂不让他们借机攀扯?
不出所料,他还未应答,周太后已急不可耐道:
“哎呦,我的傻孙子喂,他是奉令,还是借口,有分别么?他一个阉人,害你能有什么好处?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呀!”
梁芳听命于谁,大家心里门清,跟来的众妃一个个不敢接腔,只默默看戏,唯有周太后大喇喇扫向万贞儿、梁芳主仆二人:
“好啊,闹了半天,你们是贼喊捉贼呐!”
梁芳忙道:“太后,若是奴婢所为,又怎会堂而皇之的给四殿下糖人吃?这不是授人把柄么?奴婢再笨,也不能干这蠢事呀。”
“哼!”周太后翻了个白眼,“你们就是欺负太子不懂,才敢这么肆无忌惮!要不是他今日先让行家试马,这其中的猫腻,到现在还藏着呢!”
“冤枉呀!”
梁芳扑通跪下,急得冷汗涔涔,直接膝行到朱见深跟前,抓住他的袍角,恳声道:
“万岁爷,苍天为证,这次真不是奴婢所为!”
周太后也逼近一步,厉声道:
“皇帝,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包庇他不成?木偶不会自己跳,幕后必有牵线人——”
呛啷——
万贞儿一把抽走侍卫腰间佩刀,凛然道:
“万岁,太后心里认定是妾所为,事发突然,妾无力辩驳,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举刀就要自刎,一旁的宫女赶忙拦住:
“娘娘!”
朱见深大惊,踉踉跄跄过去,急忙夺过刀柄:
“你这是何苦?”
万贞儿垂眸:“只愿此事到妾这里为止,不要牵连到杬儿。”
“你、你少在这儿黄鼠狼趴在磨杠上,冒充大尾巴驴!”
周太后气得跺脚,又转向朱见深:
“皇帝,你不能再为儿女情长所绊了,太子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得为他主持公道!”
梁芳立马嚷嚷:“万岁!娘娘冤枉!太后一直对她存有偏见,宫内人人皆知,您要明察呀!”
三人把朱见深架在那里,他隐晦地瞟了眼万贞儿和梁芳,又瞅瞅周太后和太子,最后道:
“来人,把、把梁芳带下去,交由汪直审讯,查、查明真相之前,谁也不许乱嚼舌根!”
梁芳微微松了口气,周太后面有不满,正要再度开口,太子却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接着向前一步,挡住她的怒容,一脸诚恳道:
“有劳爹爹。其实真相如何,对孩儿来说并不重要,孩儿真正在意的,是能不能克服心疾,对得起爹爹的教诲。此前坠马,令孩儿痛苦不已,深陷自卑不可拔,夜夜难以安眠,今日晓得原由,找回信心,便是孩儿最开心的事了。”
朱见深听得欣慰又内疚,将刀柄递给一旁侍卫,步至他面前,轻轻摸他的脑袋:
“好儿子。”
折腾这许多,退让这许多,才换来一声好儿子,太子霎时红了眼圈儿。
朱见深慈爱地笑了下,转身下令:
“散了吧。”
众人各自散去,走远之后,周太后低声问太子:
“乖孙子,这机会多来之不易啊,干嘛不一鼓作气揪到底?让汪直去审,明摆着是要包庇嘛。”
太子苦笑:“爹爹心意已决,再揪也是徒劳,只会惹他厌烦,逼得急了,当众撕破脸就没法收场了。不如见好就收,来日贵妃他们再掀起风波时,提及此事,还能引起他的内疚,搏得转圜余地。”
“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不晓事的情种,天平上乱加码——偏心眼儿!”周太后忿忿,“要不是我的乖孙子聪明,给他们造了证据,这哑巴亏就只能吞下了!”
太子神色一动,微微沉吟了下,道:
“孙儿再聪明,离开奶奶的倾力支持,也独木难支。事先没有与奶奶商议,是怕戏不够真,现下想想,委实欠妥,亏得奶奶应对机敏,才未露出马脚,方才奶奶唇枪舌剑,逼得他们险无招架之力,着实教孙儿开了眼。”
周太后被他捧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嘚瑟起来:
“那是,你奶奶我怎么说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今儿个一瞧这阵势,肯定无条件站我乖孙子这边啊,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连个里外都分不清么?”
太子眼眶微湿,挽住她的手臂,由衷笑道:
“有奶奶真好。”
却说这边汪直接到审讯的差事,立马来给万贞儿吃定心丸:
“娘娘放心,万岁爷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奴婢买通个人出来自己招认,只说那糖是不小心掉上去的,纯属意外,搅成个糊涂账,也就不了了之了。”
“糊涂账?”万贞儿冷笑,“那也太便宜太子了!”
“娘娘的意思是——”
“万岁爷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相信,此事乃我和梁芳所为,不了了之,岂不变相认了此事?”
“奴婢明白了,太子能生造证据,咱们也能,奴婢找个人证,攀扯到太子头上,指证是他自己上演的苦肉计,只为挑拨您与万岁爷的情分!”
“嗯,不管成不成,至少甩他一身泥,在万岁爷那儿种下疑心。”
“是,奴婢这就去个合适的替死鬼。”
汪直说着便要躬身退下,万贞儿却按了下手:
“慢,我这里便有一个顶顶合适的人选。”
“谁?”汪直忙问。
万贞儿起身离椅,来至花几前,抽出玉瓶中的海棠,一片一片的把花瓣往下拽:
“前几日下雨,万岁爷在林子里偶遇了一个尚寝局的小宫女,这小宫女一首元曲,勾得万岁爷又想起了周辰安。哼,后来梁芳发现,她还和太子府有交集,正好借此机会祸水东引,攀到太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