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窗口,平安探着脑袋,尴尬地冲太子笑:
“那个——太后,哦不是,太子找你过去。”
梦龄更加尴尬,还掺着深深的内疚,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
“太、太子那里耽误不得,你快、快去吧,我先告辞了。”
此时此刻,他的那份不舍之情已被消磨得荡然无存,并且为了局面不再走向愈发混乱的地步,直接放弃了解释,只疲惫的摆了摆手:
“去吧。”
梦龄转过身来,朝向平安,又往袖子里去翻。
平安意会,忙道:“不用!我保证,绝不会往外说!”
梦龄抬起双眸,脸上再次写满感动:
“好人!”
“应该的!”平安又是这三个字。
梦龄点点头,这才放心的去了。
打耳门出去时,被路过的林林看到,好奇向左右询问:
“这是谁?”
“据说是找平安公公的。”
“哦,殿下找到了吗?”
“先前有人看到他也去找平安公公了。”
平安猫腰进了屋,榻上的太子仍旧扶着额头,一点也不想说话,他只好轻声提醒:
“殿下,太后那边还等着呢。”
“走吧。”
太子身乏心也乏,扶着床梆起身,抬脚便要往外走,却被平安一把拽住:
“殿下,衣服!”
太子反应过来,自己还是宦官打扮,解开领扣脱下外袍。
那边厢平安从床上拎起他的锦衣,一面帮他穿上,一面恳声相劝:
“殿下,咱们主仆也这么多年了,奴婢你还信不过吗?哪儿不舒服,别人说不得,奴婢还说不得?不方便的事,奴婢替你干,不方便的话,奴婢替你讲,绝不让人想到你头上去!不然,这小病积成大患,回天乏术之时,奴婢如何向九泉之下的淑妃娘娘交待?”
饱受“搓磨”的太子翻了个白眼,长长叹了口气:
“旁人不知,可你每日里服侍我洗漱安寝,我这下肢有没有浮肿,你会不知吗?”
平安一愣,拍了下脑门:
“是哦,奴婢昨儿个还服侍殿下沐浴呢,那胳膊腿儿好着呢,哪里肿了?”
太子白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嫌弃:
“你这脑瓜子,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平安嘿嘿一笑,为他系好领扣,一起出了房门。
步入回廊,平安又拍了下脑门:
“啊呀,这个忘了。”
他打袖里掏出梦龄贿赂的那枚玉佩,双手呈给太子:
“此等宝物,奴婢不敢私吞。殿下,您看要不要奴婢打着您的名头,再给她送回去?”
想到梦龄那神奇的脑瓜子,太子便觉头疼,摆了摆手:
“不必,赏你了。”
说罢,迈开步子又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却不见平安跟上来,便诧异回首:
“人呢?”
只见平安立在原地,捧着玉佩一脸不知所措,眼神变得复杂难言:
“殿下,奴婢心中有个疑问,还请您解惑。”
“说。”
“您打小就不爱跟女孩子们玩耍,不论在哪儿,都点名让奴婢贴身服侍,还对奴婢这么好——”
他看了眼掌心中的玉佩,再联想到梦龄那句好男风,微微一顿,咬了咬牙,似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开口问道:
“您——不会是对奴婢存了什么心思吧?”
太子身子晃了一晃。
短短时间内,他眼前黑得太频繁了,远远超出他的不可承受之重。
平安立即上前去扶他,忠心表态:
“殿下,您别慌,平安不是不感恩的人,大不了——”
后边的话还未出口,太子已狠狠瞪过来,啪地从他手中夺回玉佩,怒声道:
“滚!”
撂完这个字,黑着一张脸拂袖离去,只留平安愣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远处檐下的林林瞧了,啧啧称奇: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波澜不惊的水面竟然起了浪。”
回去的路上,梦龄喜忧参半,喜的是幼年玩伴得以相认,忧的是就此便要形同陌路,其中又掺杂了几丝无意“捅破”的歉疚。
正低头思索着如何“补偿”时,前面忽然有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堵住她:
“张梦龄,是吧?”
抬头,是梁芳。
“公公。”她依礼福了一福,“不知找奴婢有何事?”
梁芳阴恻恻笑了一下,依旧是那不阴不阳的语气:
“贵妃娘娘听闻姑娘声如天籁,特传姑娘前去献歌一曲。”
说罢,他侧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吧。”
梦龄心中咯噔一下。
十年前,尚仪局大院,端坐上方气势迫人的贵妃,分列两侧如小山般的人影......
旧时画面里的压迫感穿过时光扑面而来。
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她立在原地束手无策。
梁芳眼睛一瞪:“愣什么?想抗旨吗?”
“不,不敢。”
梦龄连忙摆手,又福了一福:
“烦劳公公带路。”
锋利的剪刀刃口,闪着无情的冷光。
咔嚓——
碧玉般的茎干应声而断,连着枝头艳红的娇花,啪地坠落在桌。
剪刀的柄端,是贵妃娘娘的手在握着,正扫视着玉瓶里的花枝时,梁芳带着梦龄走进:
“娘娘,人到了。”
梦龄步至近前,规规矩矩福了一福:
“奴婢张梦龄,见过贵妃娘娘。”
万贞儿回过头,从头到脚打量她一圈,轻笑道:
“果然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儿。”
梦龄一凛,心下扑扑乱跳。
“又到了花开的时节,新花一出头——”
万贞儿的目光重新落到玉瓶里的花枝上,拈起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道:
“旧花便被挤到边上去了,天天打理也够烦的,你说,这新冒芽的小野花,我该不该除了她?”
她本是拿花比梦龄,借机敲打一番,偏偏梦龄是个没心肝的,听不懂这些机锋,心中反倒庆幸:
原来娘娘不是要找我麻烦,召我前来,不过是要问些花花草草的事儿。
整个人顿时放松不少,面容也舒展开来,摇摇头道:
“娘娘还是别白费力气的好。”
“哦?”万贞儿眉梢一挑,“此话怎讲?”
梦龄答:“花开花落乃是自然规律,您除了这一朵,也会冒出下一朵,既除不干净,那不就是白费力气?”
万贞儿扫向她的脸,语气微微加重:
“依你之见,我该放任不管了?”
梦龄道:“奴婢可以替您管。”
“哈。”万贞儿笑了,“你倒是个有能耐的,想怎么管啊?”
梦龄以为她允准,便缓步上前,观察了下玉瓶中的花枝种类,伸手抽出一枝红色山茶花,正要去抽下一枝时,耳畔传来梁芳厉声呵斥:
“大胆!”
梦龄一哆嗦,忙收回手来,晃晃手上那枝红花,解释道:
“这枝山茶花名为红露珍,花期将过,留着开不了几天,不如趁早拔出来,给别的花腾出点地方,总好过烂在这里。”
她本意是提前清除,免去万贞儿打理辛苦,但这话落到万贞儿耳中,则成了实打实的挑衅。
深邃犀利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那张脸却神色自若,从容不迫,竟是没有丝毫惧怕,眉目间甚至还透着隐隐的骄傲。
俄顷,万贞儿笑了一下:
“你就那么自信?”
“嗯。”梦龄毫不犹豫地点头。
万贞儿眸光一深,只见梦龄又笑道:
“奴婢隶属司苑司,在南海子待了十年,从小便和花草果蔬打交道,它们的种类、习性、花期、果季,自是最熟悉不过了,娘娘听奴婢的准没错儿。”
“哈?”万贞儿大出意料。
“啧。”梁芳瞪向梦龄,“哪儿跟哪儿啊,乱七八糟的,贵妃娘娘跟你说的是花吗?”
“啊?”
梦龄微懵,指指满瓶花枝,目现迷茫:
“娘娘问的明明就是花啊。”
梁芳满脸无语,默默翻了个白眼。
万贞儿哼地一笑:“原来是个听不懂话的。”
梦龄一听此言,赶忙跪下双膝:
“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万贞儿不再绕弯子,剪刀往桌上一扔,俯下身子,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目光锁住她的脸庞,笑吟吟道:
“瞧你容貌姣好气质脱俗,我把你举荐到万岁身边,可好啊?”
梦龄大惊失色,脱口而出:
“不好!”
话音一落,又意识到此举失礼,砰砰往地上磕头:
“奴婢失礼,还请娘娘恕罪,只是奴婢向来愚笨,不宜侍奉万岁,请娘娘务必收回成命!”
万贞儿倍感诧异:“你竟不愿?”
梦龄抬起那磕红的额头,巴巴道:
“人各有志,奴婢只想留在南海子。”
万贞儿不语,步至软榻懒洋洋坐下,斜倚着案桌,单手支起太阳穴,玩味地端详对面的小姑娘。
梦龄攥住衣襟,情不自禁看向桌上那把剪刀,思忖着若她不许,自己就夺过那把剪刀,毁了容貌!
万贞儿瞧了她片刻,摆了摆手:
“罢了,你退下吧。”
“谢娘娘!”
梦龄大喜,磕了个响头,赶紧躬身退下,待踏出宫门,才拍拍胸脯,长舒了口气。
关上殿门,梁芳奉上一盏热茶,不解地问:
“娘娘,您就这么轻易放她走了?”
万贞儿接过茶盏,轻轻吹气:
“脑袋空空,和宸妃一样笨,不足为惧。而且她这模样儿,倒是教我想起一个人,为了避宠,不惜自毁根基。”
十年前,尚寝局大院内,沈琼莲额间的血迹历历在目。
万贞儿呷了口茶,接着道:
“约莫着,这个张梦龄也是如此,真到那一步,她自己会动手,何劳我费心?”
“哦~奴婢懂了。”梁芳想了想又道:“娘娘,还有一事。”
“何事?”
“奴婢去召张梦龄时,她是从太子行宫出来的。”
“哦?”万贞儿放下茶盏,瞥向梁芳:“你去打探清楚,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勾连。”
“是。”
绵绵小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连着几天都阴沉沉的,直到第四日傍晚才放了晴,碧空如洗,霞光万丈,天际挂着一道淡而美丽的彩虹。
在屋里闷久了,太子的晚膳特意挪到院子里,石桌上的菜汤冒着香味,和雨后的清新空气交织在一起,更令人食欲大增。
太子在喝第二碗汤时,平安小跑进来,俯身向他禀道:
“殿下,听说今儿个天一放晴,万岁爷就定下来明儿一早去打猎。”
手中玉勺顿住,太子望了眼天际的彩虹,笑道:
“看来爹爹这几天也闷得够呛。”
“可不是?这几天连着下雨,把大伙都闷坏了,那些年轻的娘娘们一听万岁爷要打猎,一个个也不嫌累,争着抢着要一起去。”
太子收回目光,拈着玉勺在汤碗中一圈圈的搅,若有所思道:
“去得美人多了,爹爹就腾不出空儿管我和四弟弟了。”
说罢,端起汤碗,一口饮尽。
平安奇道:“可是四皇子并没说他要去啊?”
太子搁下碗勺,接过侍女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嘴,微微一笑:
“我去了,他就会去。”
“哦~。”
“对了。”太子勾勾手指,“有一件顶重要的事儿,需要你亲自办。”
“是。”
平安躬身附耳过去,太子低语一番,听完之后,他一脸迷茫:
“好端端的,干嘛要做这个呢?”
太子啪地拍住他的肩头,眉梢一挑:
“人家打你一拳,自然要还回去呀。”
正如太子所料,翌日清早春猎,果然出现了四弟弟朱祐杬的身影。
九岁的孩童双眼惺忪,还打着呵欠,显然是从熟睡的被窝里被拽起来的,梁芳拉来一匹儿马,陪着一张笑脸:
“殿下,打起点精神,一会儿给万岁爷看看你的马上英姿。”
朱祐杬扭头看向自己父亲。
正如太子所言,他们的父亲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左拥右簇,你抢我夺,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爹爹有空看吗?”
朱祐杬撅起小嘴,梁芳好声哄他:
“不论万岁爷看不看得到,最要紧的是,不能输给你的三哥呀。”
“唉。”朱祐杬叹气,“三哥比我大七岁呢,输给他又怎样?”
“啧,我的殿下,您忘了贵妃娘娘的叮嘱了?”
说罢,梁芳下巴往山坡处抬了抬。
山坡的石亭里,万贞儿与周太后一左一右坐于石桌前,各有宫人侍奉在侧,一个关注着自己的养子,一个关注着自己的孙子,两人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但是任谁都能感觉得到她们彼此气场不合,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一瞧见母亲,朱祐杬立即蔫儿了。
给完大棒,还得给甜枣,梁芳从身侧内侍捧的托盘中拿过一根小糖人,在朱祐杬眼前晃了晃:
“殿下,贵妃娘娘说了,乖乖骑完马,这个就是您的。”
“好!”
朱祐杬立即来了精神,揉了揉眼睛,翻身上了马背,刚抓好缰绳,便听太子唤:
“四弟!”
“三哥。”他忙应。
太子骑了一匹新的骏马缓步而来,道:
“三哥骑术不精,不敢与旁人比,不如咱们兄弟俩切磋切磋,如何?”
“好呀。”朱祐杬一口应下,“三哥要怎么比?”
太子环顾一圈,指向梦龄曾带他穿过的那片小树林:
“咱们就先比比,谁先骑到那儿!”
“好!”
兄弟两人鞭子一甩,纵马奔向林间。
许是早间凉,今日太子特意系了一件银灰缎面雕花披风,配上头顶的席帽,打背后远远一看,倒像个纵马江湖的少年侠客。
而朱祐杬那小小身影,则像个随着侠客闯荡的小跟班。
梁芳不敢掉以轻心,带着两名内侍小跑追上。
人腿到底比不过马腿,等他们气喘吁吁赶到,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匹马已并列系在树干上,朱祐杬手持一根树枝,太子握着他的手腕来回挥舞,有模有样的教他剑法。
梁芳生怕太子对四皇子不利,急喊着奔过去:
“四殿下,贵妃娘娘找您呢。”
朱祐杬身子一顿,面上现出不情愿。
太子亦停下,松开朱祐杬的手腕,朝韦敬笑道:
“眼看日头就变烈了,我心里没底,便让四弟留这儿陪我玩玩,过会儿与我同骑一匹马,好给我这个哥哥壮壮胆儿,梁公公,您给通融通融吧。”
他这才一撒手,两名内侍已在梁芳的眼神示意下,一个牵来马匹,一个去扶朱祐杬坐上,太子想劝阻,梁芳立即张臂挡住,笑道:
“太子殿下哪里话?非是奴婢不卖您的面子,实在是贵妃娘娘那边催得紧,奴婢也没辙不是?”
太子勉强笑了一下,不再坚持。
“奴婢告退。”
梁芳拱了拱手,刚转过身去,迎面便见平安领着一名马术师过来,向太子禀道:
“殿下,这是南海子资历最老的马术师,您看行吗?”
太子点点头,向那马术师作了个揖:
“有劳师傅。”
马术师连忙行礼:“殿下折煞微臣了,教习皇子骑射,原是微臣分内之事,怎敢受殿下如此大礼?”
太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被心疾所扰,于骑射上总是不顺,难免会给师傅添上许多麻烦,因此心中过意不去。”
马术师闻听,心下生出几分不忍,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殿下不必烦忧,微臣自当倾囊相授,全力襄助殿下,助您迈过去这个坎儿。”
“嗯。”
两人相视一笑,听在耳中的梁芳却一声冷笑,迈着悠悠的步伐,追随着朱祐杬远去的身影原路返回。
朱祐杬被带到山腰石亭里,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向周太后和万贞儿行礼:
“见过奶奶,母亲。”
周太后淡淡嗯了一声,万贞儿拉他入怀,柔声问道:
“你们两个比马,谁赢了?”
“平手。”
“不错。”万贞儿漾起笑意,“小小年纪能和大人赛个平手,果然不教为娘失望。”
周太后切了一声:“太子毕竟是当哥哥的,肯定要让着弟弟些。”
“哪有?”
不等万贞儿反驳,朱祐杬先撅起小嘴:
“孙儿骑得可快了,才不需要哥哥让着我呢。”
周太后不好与他一个小娃娃争执,正尴尬时,山下陡然传来马儿的狂叫声。
亭内众人闻声而望,周太后立时大惊失色,噌地站起身。
只见伴随着铁锤敲地般的沉闷蹄声,一匹骏马驮着人撒足狂奔,眼神凶狠,口吐白沫,比之前那匹北疆马还要疯癫,浑身散发着野性狂躁。
马上的人身着银灰缎面雕花披风,紧紧趴在马背上,抱住马颈夹紧马肚,与之僵持着。
朱祐杬率先认出那件披风,惊喊道:
“三哥,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