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人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脚步声。
他们同时朝脚步来源看去,一见,便异口同声叫道:
“方丈。”
此刻,那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把混乱的场面搅匀了些,二人这声尊称,倒像是求救一样。
老和尚只身前来,慈眉善目,朝云人和虚年点了点头,问:“二位,为何要毁了寺里这好好的灯笼?”
虚年一愣,立马赔礼道歉:“方丈,我再赔您几个。”
方丈依旧笑着,摇头道:“赔与不赔,倒无所谓,你只要真心求谅,佛祖自会原谅你的。”
云人微微弯着腰,问道:“方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丈看了云人片刻,捻了捻佛珠,摇头:“若心中无愧,有什么话,不可当着这位施主的面说?”
云人明显迟疑,硬着头皮道:“他是外人,我有私事想要求教。”
老和尚还是摇摇头:“你要问的,便是这位年轻施主的事,况且,这施主长了对顺风耳,就是借你十步,他也是会听到的。”
虚年恨不得吹一声口哨,这方丈,分明是个自己人!
“那……我便问了,”云人语气很生硬,“只是,我问的问题实在与他无关,今后他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
“哎,公子,消消气。”虚年急了,却不知道如何哄人。
方丈“呵呵”笑了两声:“年轻气盛,不懂珍惜。更何况是你们二人,这风调雨顺的一分一秒,都该珍惜的。”
明明天上电闪雷鸣正飘着细雨,也不知他口中的“风调雨顺”是从哪里来。
云人也不理虚年,自己小着声音问了下去:“……方丈,我想问的是,您瞧我此生,可有姻缘?”
……什么?
——他,竟问姻缘?
方丈捻着念珠,闭了闭眼,再睁眼,眼中却似流云飞过,烟消云散,留着的不是慈爱,而是悲悯。
“你此生,并无姻缘。”方丈慢悠悠地说了七个字。
虚年的心脏沉了一瞬,却又浮起来,不知这姻缘是指嫁娶,还是仅指一段缘。
云人眼皮沉了沉,点头:“多谢方丈。”
“不过,”老和尚拿着那串念珠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与某人孽缘不浅。”
话音刚落,远山传来晚钟声。
雨势大了,云人与虚年皆沉默。
“早日点透,早点回头,孽缘也可化作姻缘,只是,一切太快,未必什么都来得及,”方丈又是眯着眼笑,“凡人都是照着一辈子来活,故老僧劝你,不妨回头看看。”
回头看看……
都说平芜尽处是青山,可云人回头,却只能看到一身灰衣的少年。
二人撇掉了对峙时的怒意,倒真定定对望了几秒——虚年就知道,云人又会轻飘飘地瞥开目光,再一团云似的飘走,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也的确是那样做的。
早日点透,早点回头。
虚年咀嚼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喝了不少的酒。
安佑找了许久,没有在酒楼里找到虚年的影子。
他甚至跑去了云人房门口敲起了门。
云人开门那一瞬,眼睛里是恰到好处的愠怒与冷淡,可很快,便变成了绝对的冷淡。
“怎么是你?虚年呢?”云人仰起头,居高临下看着安佑。
安佑一直怕极了云人,只低着头,道:“公子……奴,奴才也不知道,四处都找不到他的下落,所以冒昧,来问问您。”
云人的眉头很快皱起,歪着嘴角,很邪地笑了笑,然后勾勾手,让安佑进来。
安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云人那头发出了一贯的冷漠冰凉声音:“他来之后,你日子过得很舒坦吧。”
话音未落,安佑“咣”地跪下,立刻叩了三个响头:“奴才惶恐!奴,奴才……”
云人顺势在太妃椅上坐下,捻着自己一缕头发,吹了一口,道:“原来你还记得你是奴才,我还道你忘了。”
“奴,奴才不敢!公子从前的教诲,奴才片刻也不敢忘!”安佑连连磕头,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云人冷笑片刻:“我何曾教诲过你?你还能跑能跳地活着,这也算教诲?”
“不……不算!奴才这些年在府中任劳任怨,什,什么都做,公子从未教诲过奴才,奴才感恩戴德,奴……”
“驴唇不对马嘴,”云人瞥他一眼,扔了手中头发,又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府上只有你见过本公子是怎么教训奴才的,可偏偏,你又是唯一什么都敢做的那一个。”
“什么都敢”四个字,格外讽刺。
云人踱着步子,接着道:“今日你有胆子找到我门口打听你男人的下落,明日该有胆子在我床边叫春了……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好?”
脚下的安佑抽抽涕涕,已经哭了。
全东里府,唯有他,曾亲眼撞见云人体罚奴才——
那个外面所传的“云之子”,美得惊魂摄魄,却只有安佑知道,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恶魔!
一只健康的手,被生生地剥了皮;一身好好的骨头,就那样断的劈啪作响。那时的安佑,就躲在柱子后,目睹着这一切——他看着云人公子疯了一般,狠狠地折磨那可怜的少年。那苦命少年最终悬梁自尽,而起因,竟只是弄洒了一碗汤药。
安佑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恶魔一样的东里云人,会对虚年这个新来的、高大俊美的少年那样宽容,宽容到根本是换了一个人!甚至于,云人从前常服用的五石散,都没有再出现在他房间里……
正跪着,门却被蓦地推开,来着并不是虚年,而是幸子。
“今日将军染了风寒,夜里就不要过去了,哝,新煎好的五石散,服下吧。”幸子扭着肥胖的身子,把一碗散着异香的药汁放在桌上。
云人低头盯着那药碗,坐下,低低地笑了起来。
药散着对云人来讲极其诱人的香气——
啊,还记得第一次被灌下这五石散后,浑身像是被烧焦了一般,热的他满屋翻滚、袒胸露乳,神智已去,像发情的猴子那般,被一众家仆盯着看。他记得姑丈的眼睛,他记得,那一口一口的浓药是如何贯穿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又如何让自己迅速成瘾、欲罢不能……
那年,他才十二岁。
幸子低头望着一直在发笑的云人,道:“公子的皮肤愈发细嫩了,吹弹可破,奴家实在是替将军高兴。”
云人半躺在太妃椅上,笑够了,慢慢换上了一副空空洞洞的表情,喃喃道:
“嬷嬷。我不想喝了,饶过我。”
“好啊,”幸子立马端起那药,面上依旧微笑,“公子若受得住,今后也可以一口都不喝的。”
她只刚走到门口,云人却猛地从太妃椅上跪了下来,扒开安佑,跪着朝前走,一把抓住了幸子的裙角:
“给我,给我,给我吧……”
幸子微笑着,转身蹲下来,温柔地道:“公子听话,便是好公子。”
云人被幸子喂药,闭着眼,将那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他喝干净了五石散,低下头,躺倒在地上。幸子伸手轻柔地摸摸他的头顶,然后站起来,走了。
安佑一直缩在那里,鼻涕和泪混在脸上,狼狈不堪。直到幸子走了,他才敢抬头,见云人已然披头散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和从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云人很快燥热起来,他飘飘欲仙,喘气几口,已然感觉自己浮于天空,变成了真的“云之子”。
安佑默默地抱起云人的头,颤抖着放到自己膝上,撩走云人多余的碎发,露出他美丽的鼻梁、光洁的额头。他用极细小的声音唤:“公子……”
云人感觉自己似在仙境,伸手抓了抓仙子的脸,嗯,又嫩又软。
而此时此刻,虚年却在最高的阁楼里,与皇帝赫连刹纠缠不休。
“多少年了,嗯?”赫连刹揪着虚年后脑勺的头发,又和虚年一起喝多了,嘴里说着些乱七八糟的话。
虚年走了两步,把他推在床上,低头摸他胸口:“什么多少年?”
“多少年没有做过了?”
“三年了吧。”
赫连刹邪笑:“那么久了啊。我还真快忘了这滋味儿了。”
他这个人很会撩,撩女人时说一番话,撩虚年时又说另一番话。
“想和他做吗,嗯?”赫连刹将嘴巴凑近虚年耳朵,问。
虚年瞬间捂了他的嘴:“嘘。”
“哈哈哈哈哈……”赫连刹挣脱他手掌,“我就当你和我做最后一次,可好?”
“怎讲?”
“不怎讲,”赫连刹温柔道,“每一次都当是最后一次,不好么?”
虚年温柔道:“很不好。”
他习惯性地去忽略掉那些不想听的,于是后来赫连刹嘟囔了些什么,虚年一概忘了,只是如往常般办了事,因为是年少时便熟悉不已的身体,做的时候很爽快利落。
事后,虚年靠在枕头上,赫连刹的脑袋躺在虚年硬邦邦的胸上,他玩虚年的头发,指缝的汗还未散去,把虚年的头发一缕缕染湿了。
“想在这儿修个行宫,你看如何?”赫连刹打了个哈欠。
虚年轻浅地呼吸着,笑道:“国库宽裕了?”
“自打你来,免去了与别国的礼尚往来,手头倒一直很宽裕。”赫连刹懒洋洋道。
沉默了会儿,皇帝又说:“阿年,真不知没你,这一切会成什么样。”
虚年闭了闭眼,道:“不会很好就是了。将来要是顺遂,我能活个上万年,你若想,我可以扶持大钦到死。”
花言巧语说完了,虚年便告辞了,走的时候不忘吻赫连刹一下,让他安心。
能在事后被虚年赏一个告别吻的,通常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人。
有极其重要的人,自然就有想吻却吻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