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佑是被开了苞的小兔子,他把虚年当做最重要的人,视虚年为神,恨不得每日每夜都能和虚年享鱼水之欢。
他扒在云人的房门口盯着虚年,却被虚年推了出去:
“不要在他的房间。”
无人的马厩里,虚年也不嫌脏,很快地解决了,做完了回房,云人却还没回来。
虚年静静盯着那桶云人泡过的、已经凉透了的沐浴水,在那一刻感受着如深黑无底洞一般空荡荡的心脏,是前所未有的寂寞。那就是寂寞的滋味。
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把脏兮兮的自己尽数浸润在冰凉的水中——水依旧很干净,它们就在一个时辰前,与云人肌肤相亲,比世上任何一对恋人都要亲密,激起虚年无尽的嫉恨。
同时他也嫉恨自己,把清澈的水染脏了。
“你在做什么?”
猛地,身后传来了云人的声音。
带有一丝惊诧,一丝责备,还有一丝慌乱——虚年却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厌恶。
虚年不敢回头,感觉自己的耳朵滚烫起来——该死,从前那么厚的一张脸皮,现在也不知道跑哪里浪去了。
“这水……这水倒了可惜,奴才就用一用。”虚年背对着云人站起来,结实的臀部暴露在云人视线之下。
云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虚年这么快便要出浴,便压着声音道:“坐回去!”
虚年听命,立马坐了回去,水溢出来,“哗啦啦”撒了一地。
尴尬。
又是这么尴尬。
虚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那木桶里走出来的,总之,云人躲到了屏风后,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一切结束,才红着脸走出来,那时蜡烛化得灭掉了一盏,空气却凝住了。
云人摸猫的手明显急促了一些,低头盯着大眼白猫彦和,面上显然不如从前那些夜里疲惫。
有些东西,譬如呼吸,不能忍,忍到极处,便要吸上一大口。
虚年赤着脚站在云人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你罚我吧。”
云人坐在床边,只盯着床幔,道:“你做了太多出格的事,东里府快要容不下你了。”
他近来每一次都闪烁其词,却鲜少惩罚虚年。
“公子若生气,我倒是可以弥补。”虚年蹲下,像往常给云人洗脚那样,仰头看着云人。
“怎么弥补?”
“公子说,想看市井烟火,”虚年微微弯着眼,“这很容易。”
云人抿着嘴摇摇头:“我是将军之子,就算是到了西市,也要有御林军跟着的。”
“你怕那些御林军?”
“只是不想见人。”
云人还未答应,虚年却已经想到了自己与云人泛舟游湖、赏灯看花之情景,那情景几乎映在了眼中,不知云人能否看破——只求他千万不要看破。
虚年盯着云人在幽暗中闪烁着烛光的眼,看了许久,问:“公子,你可信我?”
云人想也不想便摇头:“不信。”
虚年噎住:“你……”
怎么有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替我束发。”云人脸上转瞬即逝一抹狡黠的微笑,他扭过头,放开猫,又扔给了虚年一条发带。
一条似乎早已握在他手中的,雪白的发带。
虚年二话不说,替云人扎起了头发——他为云人扎起了高高的马尾。
云人的后颈有一处不大不小的胎记,说像什么,也不太像,牵强一些,倒像是一条龙。从前云人绝不露后颈,应该也是厌恶这块胎记。
虚年只字不提,只是略显笨拙地给他梳着头。
云人坐在镜子面前盯着自己,道:“如此看来,倒像是侠客。”
像什么都好……
总归是你,即便是剃了光头点了戒疤,也是好看的。
虚年将云人背在背上,道:“公子闭上眼,数三十个数。”
“你当真会轻功么?”背上的云人声音不如从前那般冷。夜风中,他轻如夏叶。
虚年点头微笑,面上平静,心中小龙却翻腾着舞动起来,快乐让他忘乎所以——那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快乐,那是一种别样的力量,似乎让他的灵力大增,丹田内的龙丹滚烫不已,浑身就像浴了火般灼烧起来。
哪里用什么轻功——如此背着你,只用些指甲盖大的灵力,快的话数三个数便能到了。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虚年在房梁之上急速奔跑之时,云人在背后,似乎是在劝解自己,闭着眼睛不停地念叨着这些虚年闻所未闻的词句。
虚年一边跑一边问:“这是公子自己作的么?”
云人那头愣了一下,说话罕见地带了些许笑意:“你觉得我这般厉害么?”
“当然了,公子无所不能。”虚年信徒一般地,肯定地点点头。
西市,眨眼便到了,为了不让云人起疑,虚年特地在西市上方多绕了几圈。
云人听到喧闹便睁开了眼,眼睁睁看着虚年在四合院屋顶转圈,无语了片刻,道:“放我下来吧。”
虚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降,“腾”地跳到地上,一旁耍杂技喷火圈的戏子们见了,都不由自主退让三尺。
好在没有太过于吸睛——这毕竟不是四四方方的东里府,而是江湖,人在江湖,便没有什么稀罕事。
西市无比热闹。
各色的灯盏在临安大街上高高挂着,迎面的几家胭脂铺发着粉香,周边门脸摊铺,无不满客,似乎这一夜,东市的人也跑到西市来凑热闹,人挤人,人踩人,欢声嘈杂间,便是热气腾腾的市井烟火。
云人盯着一男子头上的扎着辫子的小孩,停住了脚步。云人的脸在暖灯下被打上了一层阴影,全脸没有碎发的遮挡,干干净净露出来,配上认真的深情,有路人见了此俊俏的少侠,都忍不住驻足观望。
虚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公子喜欢小孩子?”
云人面无表情,眉眼却格外松弛:“小儿,至纯至善。”
“公子等我片刻,站在这儿,数十个数。”虚年轻笑,拍了拍云人的肩膀。
云人不知他要搞什么幺蛾子,也不点头,也不拒绝,就自顾自逛了起来。
虚年给云人找了个小孩,俊俏的小孩,也是举国上下最尊贵的小孩——
他把赫连刹的儿子,赫连榭轩,抱过来了。
三岁的榭轩披头散发,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与虚年是相熟的,他出生那天,他没正形的老爹在宫里和新纳的宠妃玩,是虚年夜里偷偷去看了他,告诉赫连刹他儿子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虚年哥哥,你又在晚上闹我,我新来的嬷嬷耳朵可灵了。”榭轩抱怨着,但却紧紧搂着虚年不放。
云人看着这小孩儿,觉得很眼熟,便问:“这是谁家孩子?”
“小太子,可爱吧,哈哈。”虚年掂了掂榭轩,榭轩却仰着头,一脸不认识云人的高傲样子。
云人立刻蹙紧了眉:“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别和我说这是什么杀头的大罪,一来太子当年微服私巡与我认识,二来我的功夫你也看到了,公子信我,不会有事。”虚年弯起眼睛瞅云人,归根到底就是想让云人开心罢了。
口是心非的公子,总是偷偷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从那本《金瓶梅》开始,虚年就知道,云人对很多东西,反叛的很。
只是身在其中,有所敬畏罢了。
云人嘴上硬,眼睛却一直离不开小榭轩的脸——榭轩是个话不多的小孩,看着糖人也不说想要,就是盯着,云人立马给他买了一个吃。
虚年抱着榭轩,抱的很稳,还问云人抱不抱。云人摇摇头,道:“我没抱过小孩,抱了怕摔。”
榭轩却很喜欢云人,小脸比平常都要红,抿着嘴,伸手去摸云人的头发。
云人眼睛里的冰在那一瞬间尽数融化了,伸手抓住榭轩的小手,忍不住道:“你来当我儿子好了。”
榭轩抿嘴笑,道:“你是云之子,我若当你儿子,是不是该叫云之孙?”
虚年和云人同时被他逗笑,云人笑得尤其开心,眼睛弯起来,摸着榭轩的小脸爱不释手:“太子聪颖,将来不得了,必是一代明君。”
榭轩反抓住云人的手:“你若来当我父亲,我一定天天看着你,你真好看。”
三岁的小孩,说话一板一眼。
至纯至善,至真至美——云人从小在阴雾中长大,他越长大,越爱孩子。
而另一个大孩子虚年,把小太子放到地下,自己去一处陶笛铺子面前张罗着买东西去了。
虚年看着那一排只有巴掌大小的陶笛,觉得十分精美,便挑了一个樱粉的,打算送给云人。
“我不会吹这东西,”云人低头把陶笛塞进了小太子手中,“榭轩替我收下吧。”
榭轩收下了陶笛,低着头道:“虚年哥哥,你会在天上飞,那今后我若有难,吹这个能否把你叫来?”
“我又没有顺风耳,你可不要指望我。”虚年笑着刮了刮榭轩的鼻头。
悄悄地,虚年在这陶笛上覆了一层灵力——今后这个陶笛若是响了,他就定会知道。
扭头正想问云人喜欢什么东西,刚才还好好站在这里的云人却不见踪影!
虚年心头一震,急忙想着云人是个成年男子,是不会走丢的,该是自己去哪间铺子逛了。
心里安慰着自己,虚年心中却慌乱着急,遂抱起榭轩冲回东市送他回房,须臾之间又踏风赶回了西市。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飞步,面前的人群刹那间变成了深红色,若云人出现,那将是白色的——
看不到他!
虚年的脚步愈发慌乱,浑身却没来由地虚弱了下来,竟连透视都使不出。
人、人,全都是人,男人、女人、老人……唯独没有云人。
“公子!”虚年站在原地喊,回应他的却是嘈杂的人声——他个子高,站在人堆里很显眼,云人只要在这里,抬头便可以看见他——
云人根本不在这条街上!
“走水了!”
“啊!我的铺子……”
虚年四周传来惊呼声,火焰的热撩到他耳边,四处的明火正是虚年发怒而生的火,正不可抑制地蔓延起来!
越是焦急,那火越灭不下去,虚年干脆闭上眼,强迫自己平静,只竖起耳朵听着声音。
人闭上眼,其他感官便会异常敏感,比如侧胯处的一阵灼热——
虚年猛地伸手往衣兜里掏去,灼热嗡鸣着的,正是数日未曾有过动静的、他随身携带的——
话灾盘!
话灾盘本是灰秃秃的一块石头,此刻却变得火红滚烫,换做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立刻被它的高温灼烧。而它上面的指针,直直指着前方……
虚年大脑一片空白。话灾盘的指针,指的是灾星——江南五月的水患、陇右的蝗灾、当朝太傅的暴毙……这一切的一切,皆因灾星而起,而这西市中,东里府的人,除了云人还有谁……
那些,暂且不谈。
现在,虚年只想找到云人。他死马当活马医,跟随者话灾盘指针的方向,拨开人群朝前奔去。
奔跑期间,他一直抱有一丝希望,云人很可能就在人群之中,那就是话灾盘所指的并不是云人,而是另有其人。
可人群熙熙攘攘,哪里有云人的影子……
这一奔跑,就跑到了临安郊外,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话灾盘滚烫到能将泥土烧焦,虚年却仍将它狠狠握在手里。
指针歪了歪,指向了右前方路边的一棵树——树下有一抹掺了红的白,像是丧礼之上洒了樱花雨,红白相交,地狱的颜色。
树下人静悄悄躺在斑驳血迹里,旁边是另一个死去在血泊中的人。
虚年缓缓走过去,手中的话灾盘在见到云人的那一刻停止了嗡鸣,又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这每一步,虚年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脚痛,心更痛。
阿刹说这叫教化——教化,便是教人学会了深入骨髓的痛么?为何,会这般痛?
云人并未受伤,安静地靠在树干上,垂着眼睛微微喘息着,显得精疲力竭。他手里握着一只蘸满人血的匕首,身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被染得斑驳。
旁边死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样子,是云人杀了他。
云人抬头,看到虚年的那一刻,双目空洞,轻声道:“你可来了。”
那声音叩在虚年心口,是世上最温柔一剂毒药,被教化的人,溃不成军。
虚年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将云人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眼泪混着刚淋的雨落下来,汩汩流着,可无论如何也冲不走胸口之痛,是失而复得,又似永远失去。
——东里府的灾星,居然是你,我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