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有看到几名成年男子带着一群脸上有黑色魔纹的孩子从这儿经过吗?”
“脸上有黑色魔纹?你是说不洁之子吧。”牧羊的男孩擦了一把汗,看样子他正在换乳牙,说话有些漏风,“有的,还被铐着铁链呢。里面有几个还尿了裤子,裤脚下滴滴答答渗着水,臭死啦!”
“是的,就是他们。”他尽可能温和地说道,“请问他们往哪里走了?”
“往东边走了。”男孩指了指树林的小径,“昨天才经过,在草丛里找找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脚印。”
“非常感谢。”
桑丘拿出半块麦饼给他作为谢礼,男孩开开心心地走了。战火应该还没波及到他出生的村落,男孩的笑脸中依然能窥见天真与美好,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驱赶他的小羊——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孩子驱赶小羊总比孩子像小羊一样被驱赶要好。
天色渐暗,桑丘希望自己能在黄昏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虽说本质上是兽人种的一员,但他素来不太喜欢在林子里过夜,哪怕这里的空气并不潮湿,但爬虫会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跑到骨甲的缝隙里……倒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哪怕是蝎子),只是有些地方对他来说不是很方便清理。
桑丘跨过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低头躲开被酸苹果压弯的树桠,但鹿角还是勾到了叶子,露水像雨一样淋了他满脸。
他最近一定是运气不太好……桑丘无奈地想道。
满打满算,距他离家踏上自我磨砺之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横穿了整个奥罗拉,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光景——因沙化而贫乏的耕地,比农作物更加旺盛的土匪,以及在战火下惶恐不安的人们。
距离沙洲城最近的是坠星城和沃原城,民众的生活却是天差地别。
坠星城的学士们穿着羊毛织成的内衫,沃原城的贵族们拥有自己的羊毛纺织场,而沙洲城……丹·格瑞弗是一名好领主,但这样也阻止不了他治下的孩子们像羊一样被卖到他国当奴隶。
而我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我既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也无法让这片土地肥沃起来,连找回一群孩子都是那么一波三折……
他质问着自己,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对了,我是来找预言中的人。当第七个月圆之夜过去,金眸的大君就会出现,那将是他作为骑士终生侍奉的对象。
“你要向东进发。”那位拥有预言才能的精灵如是说道,“当七轮满月从你眼前升起又落下,大地迎来黎明的刹那,金眸的大君将出现在你面前,从此你的身躯即为主的坚盾,你的长枪将啜饮与主为敌之人的鲜血,你的喉咙唯有吐露高颂主的赞歌。”
回忆至此,桑丘抬起头,天幕渐渐显露出月亮的身影,那是一轮圆月,今天就是第七个月圆之夜……然而他不仅没有找到金眸的大君,连几个孩子都没能找到。
穿过树林,桑丘停下来歇息了片刻,原本他打算在离开森林后睡一会儿再出发,但一想起预言的事,他便满心焦虑,无法安眠。桑丘点燃火把,借由这光与热让自己清醒一些,他重新回到大道上,顺着凹凸不平的砂石路继续前行。
走到岔道上后,他拦住了一辆驴车:“请问您有看到几名成年男子带着一群孩子从这儿经过吗?孩子们应该被铁链铐着,脸上有黑色的魔纹。”
“一群被铁链铐着的不洁之子?”车夫舔了舔嘴唇,“我好像有印象,就是记不太清楚了。”
桑丘恳求道:“请您务必再想想。”
“我也想啊,骑士老爷。”车夫说,“可惜我又渴又饿,脑子也不清楚了,或许等我吃饱一些,就能想起来了。”
桑丘听懂了他的暗示,只好把身上最后的半个苹果派和一块米饼都给了他。
“感谢您的仁慈,愿诸神保佑您。”
车夫乐滋滋地将食物塞进怀里,或许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家里等着他带回食物,否则不会这么晚还要在外面运送货物,这段时间即使是大道也充满了危险。
“您再往东走一段路,会看见一座被毁坏了的祭坛。”车夫叹了口气,“唉,那些萨吉拉的异教徒真是可恨……不过,虽然祭坛已经不能用了,祭坛下的地窖还保持得十分完好,足够容纳几十个人过夜了。那群不洁之子里好像有几个害了病,走不太快。您现在去的话,应该还能找到他们。”
“非常感谢。”终于得到了一个具体的回答,这让桑丘颇感欣慰。
他继续前行,期间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位黑头发的法师小姐,不知道她已经走到哪儿了。如果是她,决计不会像他这样对前路一头雾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终日大雾弥漫,永无喜乐,却蕴藏着智慧,只可惜……
可惜什么呢?无论如何,她都帮了他两次。对方并非骑士,无需恪守什么誓言与荣耀,但仍愿意放弃一些利益为他人仗义执言,他应该为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而高兴。
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半,可桑丘既没有找到金眸的大君,也没有找到孩子。他不愿怀着恶意质疑那位精灵学士,但对方的预言如今听起来是那么不切实际——蜜色、琥珀色能被归结为金色吗?怎么样的人才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桑丘心烦意乱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几个小时,好在车夫所指的地方并不难找,他走进已成废墟的祭坛,盖恩神像现在只剩下焦炭。
地上还有许多烧焦的尸体,没有头发,脸也血肉模糊,看不出是男是女,待他与村民交涉完,得找一个时间安葬他们才行。
地窖的门位于祭坛高台的两侧,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推开。
走道里还亮着烛火,从地上的泥脚印和灰尘上的痕迹来看,至少不久前这里还有人生活过,这令桑丘感到了一丝宽慰。
穿过长长的廊道,他走到了祭坛的储藏室,也看到了他要寻找的孩子们——他们都被关在巨大的铁笼子里(原本用来关牲畜祭品的地方),一如之前那个牧羊男孩所言,手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衣衫褴褛,有一些甚至不能说是穿着衣服。
透过篝火的光芒,他发现这里不仅有不洁之子,甚至还有几个普通孩子,他们普遍发育得比不洁之子们好一些,但此时也面黄肌瘦,躲在角落里瑟缩着身体。
“喂,这么做真的不会染病吗?”一个男声响了起来,“她看上去快死了,怎么搞都没有声音。”
“胆小鬼,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以为妓/女们的身体就很健康吗?至少这个是处女。”他的同伴回答,“小女孩就是这点好,下面还很紧呢,我老婆自从生过两个孩子后,就变成了一个怎么都喂不饱的老母牛。”
听到这里,桑丘倏地僵住了。
不。
男人嗤笑一声:“确定不是因为你太小了?”
“你就用嘴放屁吧,米勒。”同伴回骂道,“可惜了,撑不住的是个女孩,哪怕再漂亮,处女也比男孩卖得贵,但是男孩的屁股一样爽。”
地窖里响起了一阵哄笑。
不。
桑丘逼迫自己迈开步伐,穿过铁笼与黑暗,几个男人正围坐在火堆旁,大多衣冠不整,最年轻的大概二十多岁,年长的已有壮年,再前头一点的草垛上,一个青年刚刚站起来,背对着他,裤子还卡在膝盖上。
他脚边是一个身无寸缕的小女孩,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一头深棕色的长发。
“你是谁?”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他,十分警惕地问道。
桑丘张了张嘴——就在这时,女孩仿佛缓过了神,慢慢地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看到了她沾满血与浊液的大腿,肩膀上青紫色的瘀伤,破裂的嘴角……还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不。
他霎时失去了回答的**,当右手按上枪柄时,一切言语在舌尖消弭。
这里没有谁需要交涉,桑丘解开了皮革的系带,银白色的枪刃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本以为自己会恍惚到握不住枪,但当欧甘魔符生效,热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掌心时,他竟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该死的,他是个骑士。”一个像是领头的男人往前占了一步,举手示意同伴们放下武器,“嘿,骑士老爷,您先听我说。我们在做一笔大买卖,只要成功把这些小孩运出国界,就能得到一大笔钱,您猜这些孩子总共值多少?”
桑丘沉默不语,男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整整十五枚金狮币!只要您愿意加入我们,我们可以三七分成,当然您是三,我们这里毕竟有好几个人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血雾——距离他最远,却离骑士最近的青年被割开了喉咙,银刃穿透皮肉就像切开一块黄油那样容易。
青年双膝一软,喉头发出嘶嘶的漏风声,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脖子里的血喷涌而出,甚至溅到了天花板。
“等等!”男人慌乱地喊道,“五五分成!五五分成!”
然后是第二个人——枪尖深深地捅进了他的口中,再从后脑勺上穿出,青年手中刚刚举起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身体逐渐无法再站直,慢慢沉了下去,枪刃完美地将他的上半张脸一分为二,当他摔在地上时,血液混合着脑浆淌得到处都是。
铁笼里的孩子们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幕,地窖里唯有村民惊恐地叫喊声。
“七三,您是七!”男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尖叫,“不——不!全部归您,所有钱都归您,只要您饶我一命!”
话音刚落,第三、第四个人的哭嚎为他伴奏。
第三个人的腹肚被长/枪捅穿,枪身翻转,留下拳头大小的破洞,肠子随着鲜血一同流出身体,第四个人的头颅则被齐整地砍下,虽然叫喊只有短短一刹,惊恐的神情却永远停留在了脸上。
“放过我!放过我!”他不停地后退,忽然抓住地上小女孩的头发,将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放过我!否则这个女孩也要死!”
桑丘的手顿了一下。
他的反应似乎让男人认为自己抓住了机会,他将刀压得更深,在女孩的脖子上印下一条血痕:“放我走!然后这些孩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桑丘没有回答。
“说话啊!”他崩溃地吼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小孩活着?!想的话就放我走!”
“我接受了安娜女士的委托,找回她和其他女人们的孩子。”桑丘克制地低语,“你手中的正是她的女儿卢娜,一日无法将她带回去,我就将紧追在你身后一日。”
“安娜,安娜·怀特……”男人喃喃道,“是那个臭婊/子……”
“若女孩死去,我就将取走你的性命,如果你想活下去,带走她之后就找个大夫医治她。”桑丘压抑着自己的心情,捡起地上已经被血水浸湿的皮革,“……你走吧。”
男人缓慢地移动着,视线却丝毫没有离开桑丘,女孩气若游丝,鲜血沿着小腿流经脚踝,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被男人的手臂钳制着,没有丝毫挣扎。就这样,男人退进了走道的阴影里,合上了地窖的门。
就这么结束了吗……闻着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桑丘疲惫地想道,杀死这些人并不难,可他的双手却如此沉重,从来没有一场战斗会让他这样满心倦意。
“啊啊啊!!!”
门外男人的叫喊如同一道惊雷,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桑丘抬起头,外面似乎有什么重物磕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紧接着,门轴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木门被重物推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倒了下来,刚好卡在门的中间,从桑丘的角度,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看到一块完好的地方,被血浸湿的头发黏在已经难以辨明五官的脸上,蓝色的衬衫被绽开的皮肉染成了绛色。
门外,一个人手中抱着那个女孩,那张脸教桑丘感到熟悉……高挑的身姿,黑檀木般的长发,狂躁的魔法元素如风暴般环绕着她,地板轻微颤抖,天花板上的石屑簌簌落下,火光在呼啸的狂风中微弱地闪动着,孩子们的镣铐被吹得叮当作响,可怕的威能几乎让空气都为之颤栗。
她甫一收回力量,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了寂静,没有人敢动,甚至没有人敢呼吸。
桑丘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般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统治者的气息。
“以为自己能跑逃得掉吗?”她勾了勾嘴角,很短暂,仿佛连一个笑容都是施舍,“正庆幸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希望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不错,我很喜欢这种戏剧性。”
说罢,年轻的法师不愠不火地从尸体上踩过,昏黄的灯火映衬着那双眼睛似赤金般闪耀。
桑丘怔住了,许久都没能回神,唯有一个念头盘踞在脑海中,若那位精灵的预言是真的……
外面,一定快要天亮了吧?
部分设定交代:
①人类在本文中被称为“普人种”。
②欧甘魔符其实就是欧甘字母(Ogham),是现实中存在的一套古代文字,类似卢恩/如尼字母(runes),使用方法也类似,就是通过字母组合达成不同的效果,可以用魔力书写,也可以刻在武器、铠甲上作为附魔。
③预言是一种天赋魔法,没有这种天赋的法师即使理论知识再充足也没办法作出预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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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