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试图解释:“或许他们不知道……”
“其他人不知道,受人尊敬的阿布利特先生也不知道?”她加重了那个称呼,语气因此显得讽刺,“那你再猜猜,为什么村子要派出男人们随行护送一群备受歧视的不洁之子……因为他们关爱孩子们的安全?还是因为他们从萨吉拉的士兵那儿听说孩子们能买一个好价钱?”
“您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把孩子卖给萨吉拉当奴隶?”桑丘瞠目结舌,自从塔利家族推翻先王后,贩卖孩童都将判处绞刑,向他国贩卖孩童则罪加一等,哪怕是不洁之子,犯人将曝尸荒野,日夜被野狗和秃鹫啃食,“不,这怎么可能……他们怎敢违背王家律令?”
“哈,刚才发生的事看起来就很符合王家律令吗?”
“他们要把我的孩子卖给萨吉拉……”安娜的肩膀颤抖起来,话语像是破碎的狂风,“不可能,不——是了,是了!出发前,他给了所有孩子新鲜的食物,平常他一直说他们只配吃残羹剩饭,他要卖了他们,我的孩子——我的卢娜和科尔,他们才十岁!才十岁!他怎么能……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让那些强盗饶过他,他会让我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他答应过我的!”
桑丘想要安抚她:“女士……”
“他为什么不守信用?为什么?当我带着面包和酒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了爱,他不会责怪我,可我现在遭遇了什么?!”
她死死抓住桑丘的手,声音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尖锐,像是在呐喊,又像是在恳求一个答案。
“而我的孩子们又遭遇了什么?他像养狗一样将他们养大,让他们辛苦做农活来养活自己,即使这样也不能得到他的一丝仁慈吗?”
萨拉菲尔不置可否:“你们亲自喂大的牛羊和鸡也愿意用生命填饱你们的肚子,你会感激它们吗?”
这倒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有些负担着繁重农务的家庭会选择把不洁之子养大,长大后的他们就是廉价的仆人,只需要一个草垛和些许残羹剩饭,还能以一些方式“转卖”。
有些地区甚至有专门以生养不洁之子为收入的妓/女和打着收养旗号实则就是收购的皮条客,那些羊毛场、丝织作坊、矿场的主人都乐于雇佣不洁之子,因为只要支付极为低廉的报酬。
对于不洁之子而言,受到任何不公的待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生而背负罪孽,这是他们洗涤自己的苦修,否则死后就会被投入深渊,即使因为被苦役折磨致死,没有任何人能从道义上谴责这件事。
这早就是一门生意了。
事实上,安娜·怀特这样对不洁之子怀有母爱的母亲才是罕见的,大抵是因为身不由己还遭受歧视,丈夫又不能作为依靠,所以把全部的爱投入到了孩子身上吧……
“求求您,尊贵的人啊!”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救救我的孩子,如果被卖到萨吉拉,他们这辈子都完了,求求您!”
“不、不用担心,女士。”桑丘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萨拉菲尔发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枪柄,似乎这样能让他定神——显然,比起和贫弱的平民交谈,挥动长/枪更令他心安,“我会带回您的孩子。”
“谢谢您,谢谢您……”安娜哽咽道,“他们都是棕色头发,科尔眼睛的颜色和我同色,但卢娜不一样,她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请先起来吧。”他弯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目光看向萨拉菲尔,“法师小姐,您……”
“看我干什么?我像是什么古道热肠的好心人吗?”萨拉菲尔冷漠地回绝道,“我今天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想去救,那就去,不要扯上我,不是谁都有时间陪你们玩骑士游戏的。”
“可是……”桑丘顿了一下,气息慢慢平复下来——到这里,他开始有一点骑士的样子了,跳动的烛火映衬着那双绿眼睛,“抱歉,是我逾矩了……无论如何,感谢您刚才的仗义执言,愿您的前路永远有诸神庇佑。”
萨拉菲尔抿了抿嘴唇,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真的很讨厌他。
她讨厌他的头、他的脚,还有中间连着的部分,讨厌他永远解释不清楚的笨拙,还讨厌他表现得像一个骑士。
萨拉菲尔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她尽量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在内心深处,她感觉糟糕透顶。
别回头,萨拉,你的目的只有一个,这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你驻足的。
她如此告诫自己,可脚步还是越来越快,像是要落荒而逃。
×××
约摸走了两个小时,萨拉菲尔停下脚步歇了几口气。
吃掉身上最后一颗野果后,她忍不住回头凝望,肉眼可见之处只有稀稀落落的树林,已经完全看不到村落了。萨拉菲尔本以为这些糟心事会随着那个村落一同被她抛之脑后,但她现在只感觉心情更糟糕了。
此时已是子夜,萨拉菲尔顺着树叶间洒下的月光找到了一泓湖水,在确认这没有杀人蟹和短吻泥鳄之后,她决定将这里作为今夜的营地。
她捧起湖水喝了几口,冰冷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了下去,让她的胃袋紧缩,并且头晕目眩,她的月事不在这几天,是什么让她如此难受?
萨拉菲尔枕在潮湿的岩石上,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之前的事,身无寸缕的女人,行踪不明的孩子们,绿眼睛的骑士……
绿眼睛……她的母亲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翠绿、澄澈,如宝石般美丽。
阖上眼后,她回到了育冬堡,那里有弥漫着玫瑰香气的红房,寒气四溢的灰鸦湖,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草地和她的十岁以前的人生。
母亲有着银金色的长发和细长的尖耳朵。在萨拉菲尔稀薄的记忆中,她胸前总是坠着一颗和眼眸同色的祖母绿项链,深蓝色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婆娑摇曳,行动时总是轻盈无声。
她是一个博学的人,喜欢坐在暖炉旁看书,她呼吸中有鲜花和肉桂的香气——神明爱她,岁月仿佛在她二十五岁的刹那间定格,让她永葆青春与美丽。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她都很难再看到与她一般美貌的人。
可她从来不笑。
萨拉菲尔一直没能搞清楚究竟是她本就不爱笑,还只是因为她并不爱她……她当然不爱她,但她仍克制私情地养育她,保证她的衣食住行,耐心地授以她智慧与美德。
那位夫人的矜持与自律总让人误以为她冷心冷情——但萨拉菲尔知道,她的书架上除了古籍与炼金药研究的手抄本,还有许多英雄们的史诗和吟游诗人的歌谱,她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有些天真的人,冰封的外表下是理想与热情。
“我以后也想成为白骑士。”年幼时的她对母亲这样说道。
白骑士是一本骑士传记的主角,传闻他武艺高超且精通魔法,“白骑士”的名讳则是源于他的白色鳞甲和秘银打造的佩剑。在故事中,白骑士用佩剑“白焰”杀死了黑夜巨人,使黎明重新降临大地。
“骑士必须严以律己,坚韧、慈悲,不会拒绝老弱与妇孺的请求,不会忽视任何一项罪行,他们会安葬每一位死者,使他们回归尘土,无论这个人伟大或卑劣,并且会永远恪守自己的誓言。”母亲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我愿意,我会……”她滞住了,一时想不起母亲刚才都说了谁,只好结结巴巴地继续,“我会帮助弱小的人,也会守信。”
这番话说得一点也不漂亮,措辞粗糙,韵律上也没有美感,她本以为母亲会出声批评,然而她只是笑了。
萨拉菲尔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笑,也第一次知道她笑起来有那么美。
“是吗?那很好。”母亲抚平了她翘起的碎发,语气温柔地几乎令她落泪,“那就加油吧,小骑士。”
她像被烫着的小猫一样细声喘着气,哽咽道:“好的,母亲……”
“撒谎精。”
忽然,一切都变了——白色的大理石地板被灰尘覆盖,暗红色的墙壁风化剥落,灰鸦湖散发出阵阵恶臭。
母亲掌心倏地褪去了温度,她的脸色苍白得发青,嘴唇干裂渗出血珠,两个血洞流下黑黢黢的眼泪。
母亲双手捧住她的脸,非常用力,她能看到母亲手腕上暴起的青筋,银金色的长发被**的绿色侵蚀,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爬上她的脖颈,绞紧、勒住她的软肉。
她的指腹用力擦拭那道黑色魔纹,很热……仿佛火舌舔过颧骨,灼痛感在脸上蔓延。
“我的孩子!一切都是为了你!她本该和你一样大了!”她发出绝望的叫声,“理想——理想——我的孩子!啊啊!我为了那愚蠢的理想究竟做了什么!”
她强忍住呜咽,艰难地回答:“对不起……母亲……”
“对不起?”她似是愣住了,黑色的眼泪掉在她的脸颊上,像热油一样滚烫,“不,是我……我该说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选择。我本该悉心教导你,使你成为预言中的那个人,可我做了什么?我甚至没有给你取名字……对不起,孩子,是我违背了誓言,可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那就给我取一个名字吧,她这样期许着,却没有等到那个回答——下一秒,母亲的身体四分五裂,仿佛倒塌的神像,最终化作尘雾消失在空气中。
不!萨拉菲尔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可她什么也没能挽留,只有一句支离破碎的呢喃在红房里回荡。
“是我违背了誓言,可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
她猛地从梦中醒来——然而眼前即没有母亲也没有红房,那个无名的女孩在十岁的时候就死了,而她是萨拉菲尔,一个孤独的旅人,没有道德更没有荣耀。
萨拉菲尔走到湖畔,脱下手套,露出左手缺失的无名指……陈年旧伤了,早已唤不起任何疼痛,和母亲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每次看到它,她都会想起母亲。
我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严以律己,坚韧且慈悲,不会拒绝老弱与妇孺的请求,不会忽视任何罪恶,使每一位死者回归尘土,无论这个人伟大或卑劣,并且会永远恪守自己的誓言。
她捧起清水洗脸,好让脑袋活络一些,湖水中映出她的脸庞,映出那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和灰蓝色的眼睛,她的眼型狭而长,眉弓又压得很低,因此神情总是显得阴郁。
我也曾想成为她口中赞许的人,让她以我为荣。
可是看看你,孩子——看看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评论区基本都是熟面孔,好久不见呀大家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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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萨拉菲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