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信息4:航行刚开始的那几个星期,一切很顺利。你的工作不算繁忙,闲暇时间,你靠在栏杆旁,吹着海风,听水手闲聊。他们有些刚成年,有些则有了不少航海经验。通过与他们的交谈,你的眼界开阔了不少,愈加期待抵达拉丁美洲大陆。”
看到第一句话,我的心就提了起来,猜测这只是欲抑先扬。启航并不意味存活,前期的风平浪静代表不了一路平安。相反,暂时的顺利极可能预示其他潜在危险,一旦我做错选择,就以失败告终。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后……”
我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前一天还健康的中年牧师阿尔巴突然皮肤发黑,不住地吐血,且在夜晚大声吼叫。船长似乎并不意外,他声称阿尔巴患了重病,为了让他能安心休息,需将他隔离在单独舱室,每日只有负责为他送饭的专人才能与他接触。而你正是负责为他送饭的那个专人。那段时间,某些中年水手常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你,当你走近,问他们是否一切都好,他们立刻捂着鼻子鸟飞人散。你感到疑惑不解,但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是因为缺乏维生素吗?我隐约记得高中学习生物时见到过类似的例子。由于在船上没法吃到新鲜水果蔬菜,摄入足够维生素,船员都会患上怪病。
我继续往下读。
“你每天准时把饭菜放到舱室门后,趁机睨眼偷偷打量瘫卧在墙角、不住呻吟的阿尔巴。他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溃烂化脓了,有些结成一条条血痂,在次日又被他抓烂出脓,周而复始。他经常用陌生语言咕哝着什么,说的也许是拉丁语,你听不懂。偶尔,拥有阿拉伯血统的你能够辨别出从他嘴里蹦出的几个阿拉伯语词汇,“上帝”,“原谅”,“罪行”,“魔鬼”。你猜测他已病入膏肓,才会说一些没有逻辑的话。
你把这件事与领航员说了后,他露出惊恐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他告诉你,这是海鬼作祟。传说那是所有海上航行的船只都无法躲过去的魔鬼。祂藏匿在深海之中,拥有数以万计的眼睛,这些奇形怪状的眼睛滑腻肿胀,四边泛白,它们顺着祇细长的触手朝海面延伸扩张,一旦与这双眼睛对视过,便会沦为祇的猎物,被祇啃食血肉,永远无法上天堂。
你问他,这不是美杜莎吗?
领航员摇摇头,美杜莎早已被珀耳修斯砍下头颅,如今的魔鬼比美杜莎更加可怖,没有任何英雄能够战胜祇。”
美杜莎是古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传说她的父亲是海洋之神蓬托斯的儿子福耳库斯,所有见过她眼睛的人都会石化。从无神论的角度来看,美杜莎是否真实存疑,海鬼也存疑。想到这,我觉得好笑,我如今所遭遇的一切,不正是对无神论的有力反击吗?
“航行第四十天,又有一个水手被魔鬼附身。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孩,你听闻他本来是没办法加入远行舰队的,他的家人给船长送了好几袋比索,才得了一个干杂活的工作。自此,船上人人自危,在甲板上行走时抬头望天,压根不敢往水面看,深怕被海鬼附身,堕入地狱。
你也不例外,甚至你再也不敢偷偷打量阿尔巴牧师。每次送饭,你快速放下饭菜,就拔步匆匆离去。你害怕某一天从他溢血的嘴巴里钻出一只长着胡须的眼睛,那只眼睛会不会其实是鱼的嘴巴,会不会从他的肠道里紧接着钻出一只脱皮的手?你越想,跑得越快,生怕成为魔鬼的下一个容器。
第四十五天,你发现阿尔巴牧师死在舱室中。临死前,他挣扎着用自己的血液在斑驳的墙壁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有人说那是海鬼的眼睛,你觉得那是一个腐烂的桔子。但到底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第二天,水手同样暴毙。船长命令你把他们的尸体装入袋子,丢进海里。
事情似乎随着他们的死亡就此平息了。没有人再表现出同样的症状,又或许,为了不被放弃,哪怕身体不适,所有人都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模样。”
读到这,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处于这样一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奇异空间,我不免后背发凉,生怕周围也有数以万计的眼睛在窥视着我。另一方面,我更多感到无奈。这一切的人与事似乎都真的存在过,深不可测的大海,暗中窥视的魔鬼,孤独航行的船只,被抛弃的牧师与水手,一切悲剧的来源,却是一个可笑的发财梦。
我再次想起大教堂里碰到的男人。说起来,他穿着羊腿袖式样的白衬衫,具有阿拉伯人那样深邃的眉眼……有些思绪一旦开头,就再也无法停止。我没法不将他和“你”—安东尼奥—联系起来,可是,航行发生在十七世纪初,我又为什么会在21世纪见到他?他是真实存在吗?我的脑中闪过诸多猜想。
“然而,一灾初平,一灾又起。
第五十一天,深夜,天与海相接,星星仿佛全被大海吞噬,领航员只能凭靠平衡罗盘判断前行方向。
你待在船舱休息,只听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晃,急速停下。紧接着,甲板上传来一阵阵焦急的喊叫声‘暗礁!是暗礁!’
你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方起身便因余震摔倒在地,小腿发软。虽然你没有海上航行经历,但你多少听过船只撞上大暗礁漏水坠沉的倒霉事件。你用力撑住床沿爬起来,随船舱中其他人一起跑上甲板。
船身靠下被一块巨大的不明物体撞出一条裂缝,水流正缓缓流入下舱室。一开始喊着‘暗礁’的水手们此刻却噤了声。他们提着灯具虚靠在栏杆上,顾不上什么魔鬼之眼,一个劲地探身往外看。那块也许称得上是石头的东西大半部分埋在水里,只露出尖锐不平的顶端。表面似乎铺满了鱼鳞,灯光落下,折射出点点银光。船长神色严肃地安排你和另几个木匠去修理裂缝,你没有犹豫,拿上工具就和他们去了负一层舱室。
情况比你预想的要好一些,称得上坚固的船壁还能撑上一段时间,仍有挽回余地。只是,被那块不明石头的一角生生劈开的裂缝处卡了一小块石头,你们仔细观察,根据它外表的银色鳞片猜测这块小石块是从大石头脱落,继而由于强烈的撞击力嵌入了木板之中。它并非正好卡住保持静止,而是随着内外气压流不断地往里挤,随着它的挤压,裂缝呈现逐渐变大的趋势。
你们试着把石块挖出,以便尽快撬开边榫,更换损坏木板。然而,石块就像生来与船舶一体,加上气压差,你们根本无法移动石块分毫。船内水流慢慢上升,沉默的气氛下,无力与绝望涌上你的心头。最终,你们决定派人从船外部取走石头。没有人愿意做这项危险的任务,互相推辞之下,你和另一个年轻木匠巴尔萨被迫下船作业。”
“他们在仓库中找到了两条手臂粗的麻绳,一端分别绑在你二人身上,一端绑在船上的木柱上,再由几个年轻力壮的水手拉住中间部分,准备随时将你们拉上船。
这时,海风袭人,水流变得急促,俨然是暴风雨的前奏。领航员告诫你们必须速战速决。
你扶住栏杆,视线一触碰到幽黑的海面就迅速转移。在水手船长的注目下,你对堂吉诃德的崇拜不允许你在此情此景当一个懦夫,即使你已怕得要命,全身乏力。你痛苦不安地回想不成人形的阿尔巴,死后面目全非的年轻男孩,以及那个像桔子像眼睛的图案。你的命运会和他们一样吗?”
“巴尔萨和你背着工具包,小心翼翼地翻过船栏,开始行动。
木船上设置了不少小凸起以供抓握,你们慢慢下到提前下放到水面的小渔船,借主船的灯光拿出工具与小灯,没花多久就找到了缺口所在。巴尔萨试图用撬棒与锤子挖出石块,你则负责确定船身没有其他隐藏缺口。
叮叮当当,巴尔萨手上工作不停。小船随洋流运动摇摆,你脚掌必须用尽百分百的力气,才能够平衡身体。偶尔,目光瞥到不远处那块巨大的暗礁,你苦中作乐地想,那块暗礁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是对你骑士精神的严格考验。”
“巴尔萨颤抖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你以为是猫在呻吟。冷风飒飒,这个年轻男子却汗水直流,豆大的汗珠从他古铜色的手臂一滴一滴落在船上,打在你的心里。
你慢慢靠近他,已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嘴唇上下开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手指指着的不是船身上依旧丝毫不动的石块,而是主船与小船之间狭窄的水道。你弯腰查看,水里漂浮着许多与暗礁、石块上相同的鳞片,你下意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鱼,才会褪下这么多的鳞片?
不……
你猛然蹲下,只消一眼,只一眼,你就连连后退。渔船因你突然的动作猛烈晃动,主船上有人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你和巴尔萨都没有回答。”
“那是一块沾满鳞片的石头。不,那是一条细长的长满鳞片的石头。
不,那是一片片嵌满眼珠的鳞片。不,那是一双双单独开合的眼睛。”
“巴尔萨已经处于失声的状态,主船上的人持续发问,你颤悠悠地站起来,嗓子一阵发痛。你吞了一口口水,正准备请求他们将你们拉上去,不想本还算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一阵风浪,小渔船被瞬间打翻,你与巴尔萨都卷入了浪花中。”
主船上水手时刻注意着你们的情况,一见到船翻,纷纷拉紧绳子。腰上的绳子将你们慢慢往上卷,你暂时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听见巴尔萨大声求救。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掉进了水里,张开双臂不断挣扎。船长和水手一面叫他的名字,一面继续往上拉,可绳子不升反降,很快,水面上只能见到巴尔萨的头颅。
不明真相的主船人员粗话连篇,只有你看清了一切。那块细长的坚硬石头(它真的是石头吗?)此刻变得柔软无比,先前无法撬动,如今主动从船身裂缝钻了出来。它摇摆着缠绕上巴尔萨的脚踝、腰身、手臂,最后是脖子。从你的角度看,巴尔萨的脖子上好像戴了一串闪闪发光的拟真眼瞳项链。
巴尔萨细长的双眼里盛满悲伤,泪水横流,被紧紧束缚住的手仍企图抬起,朝你求助。不知道何时,泪水同样布满了你的脸庞。你想,真是操蛋的航行。”
剧情发展至此,第三道选择题顺势出现:
3. 如果你向巴尔萨伸出援手,他会得救吗?
a. 没有人可以对抗强大的海鬼,你轻声说抱歉,撇开头,不再看巴尔萨。
b. 你让船长稍微松开你的绳子,义无反顾地往下爬,一手握住绳子,另一只手伸向巴尔萨。
我深呼吸,后知后觉掌心已被汗水打湿。随手在衣服上擦拭干净,我闭上眼睛,缓解疲劳,梳理过载的信息量。
读到这,我已偏向认为这是真实事件,考试的目的应该是对历史进行重新演算。只是演算的结果是改变历史吗?安东尼奥,或者说……教堂里的那个奇怪男人,他已经死了吗?我需要拯救他吗?还是说他存活了下来,我需要拯救巴尔萨?
对安东尼奥而言,下海等同死亡,上船等同存活吗?
我无法确定。但我必须作出假设,因为这直接关乎我在第三道选择题给出怎样的答案。如果以上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我必须要让安东尼奥上船,也就是选择a。
可是……世间安得两全法。真正的安东尼奥,这位奉行骑士精神的木匠。他选择了a吗?我应该选择a吗?此刻,我究竟是在为谁答题呢?是为了巴尔萨,安东尼奥,还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