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象过胡安办公室的装横,总该是古色古香,优雅别致。木制书柜里应该填充了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的古籍,墙上的挂钟大约是受某位友人赠送、已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古董,而桌椅肯定低调奢华,经过圣水洗礼,足以充当法器。
如我所说,这是我的想象。因此,当我目睹他办公室的真正光景时,内心止不住地惊讶。
这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称得上空荡的办公室。
没有什么装修可言,白墙白底,除了一张会议长桌,六把椅子,六瓶矿泉水,视野范围内没有其他多余的用具与摆饰。
仿佛我来的不是办公室,而是什么座谈会。
“上午好,茗。快请坐。”胡安放下手中的笔记本,摘下眼镜,微笑着站起身。他穿了一件白色薄毛衣与浅灰休闲裤,平易近人的搭配,冲散了我心中若有若无的紧张。
“上午好,胡安主任。”我在靠近胡安的位置落座。
“请允许我为我系的过失向您再次表达歉意,今天约你来,一是为了向您说明一些事情。”浑厚的声音听起来比我这个年轻人还要中气十足。
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说。
二是什么,他同样隐而不谈。
“胡安主任,说实话,每天我心中的疑问就像雨后的春笋,不停地冒出头。这些困惑有些与魔法系有关,有些与我外公的兄长黄柯恩有关,有些则是您也清楚的,和饕餮鼠变异有关。有时候,我想或许我并不需要这么执着于答案,顺其自然,答案总有一天会慢慢浮出水面。可有时我却难以保持理智。不解决旧的困惑,随着新困惑的产生,困惑迟早堆积成山,侵蚀我们的心智,不是吗?”我推心置腹,一口气说完我的苦恼,作为此次对话的开端。我并不期冀他能给我指出一条明路,只希望他知晓我目前的困境。
“不要着急,茗。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是的,我们需要解决你的疑惑,这正是我们今天谈话的目的。”胡安说话的语调很平淡,却带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将立在地面的一个黑色丝绒长条束口袋递给我,示意我打开。
清新的草木香环绕在袋口。只消一眼,我便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把因沾染我的血,而自行挣破封印的桃木剑。
“霉斑”褪去,桃木剑光滑洁净,颜色暗淡。如果我没有见证它是如何饮鲜血、发红光,我一定会认为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木剑。
当母亲得知我用这把桃木剑自保,斩杀了怪物鼠,她作出的回应是长久的沉默。她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又隐瞒了多少?那时,我躺在病床上,苦涩的魔药气味弥漫在单人病房内,感到一阵难言的悲伤。为她的悲伤——背负那么多真相并非易事。
良久,她问我相不相信命运。
还未等我作答,她却转移话题,好像问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她,而是一道微不可察的细风,一颗缄默的石头。
“您看剑茎。”胡安的指示打断我的回忆。
剑茎大概是剑柄的位置,我仔细检查,发现上方凭空冒出一个奇怪的图案。
我百分百确定,在桃木剑解除封印前,这个图案并不存在。
指腹细心感受凸起,图案分为上中下三部分,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在哪儿见过它吗?这真的是图案吗?怎么……那么像文字?
我猛然抬头。
胡安那双苍老的眼眸似海洋,里头盛满笑意。
“这是……”在他肯定的目光中,我极缓慢地说出我的判断,“甲骨文?”
胡安颔首。
甲骨文,见于龟甲、兽骨与青铜器,是我国最古老的文字。
刻在桃木剑上的甲骨文最上方是两座小山,为艸(草),中间是从月亮形状演变而来的“夕”,“夕”字右下侧为“口”字。
艹加名。茗。
刻着的正是我的名字!
“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那是一本纸页泛黄的《说文解字》。小小的我坐在外公身侧,他读一句,我跟读一句。
“当黑暗降临,我们互不相见,只有以口发声,从而标识与确认各自的存在。这就是‘名’的由来与意义。”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供人挥霍?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阳光被窗帘无情地挡在屋外。迎着胡安平静的注视,我以样学样,复述外公曾教给我的、向我解释的那些东西。
“在盘古开天的时代,人们尚未发明语言、文字,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声。当羊水破裂,新生儿抵达世界,她/他们同样咿咿呀呀地哭泣。我小时候时常想,也许每个人的名字是‘咿咿呀呀’—只是我们后来忘记了这个事实;又或许,世界的名字就是‘咿咿呀呀’。您别笑话我,那时候我差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咿呀’”。
我稍作停顿,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
“是吗!后来怎么没有改呢?”胡安问。
我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母亲知道我的想法后,打电话将我外公大骂了一顿。结果就是,我依旧姓夏为茗。胡安主任,您喜欢喝茶吗?”
“当然。中国是茶的国度,不是吗?”
“是的。西班牙语用一个单调的单词‘茶’(té)概括了所有茶。但在中国,茶有多种说法。早采的茶叶是茶,晚采者为茗。如同那株晚采的茶叶,预产期一个月后,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多么有诗意的名字。”
“谢谢。”我微笑着用手覆上桃木剑,一阵冰凉钻上掌心。“现在,我的名字却出现在这把桃木剑上。这是为什么?”我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没有急着说出来。
胡安注视着我手里的桃木剑,说,“法器修炼到一定程度有机会产生器灵。驱魔师一旦与器灵签订血契,就能成为器灵唯一的主人。自此,器灵只受该驱魔师差遣使用。驱魔师们彰显器灵从属关系的方式有很多,他们在法器上刻字盖章,甚至在器灵的人形形态上画下无法擦去的面纹与体纹。”
我了然地点点头,却听胡安话锋一转,“然而,记载在列的器灵不过寥寥几种,所谓的器灵化人更是天方夜谭。”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现在我就是这把桃木剑的主人。可这个字并非我所刻,难道是器灵自己刻的吗?”我施力握紧剑柄,“我没有感受到器灵的存在。甚至没有能量存在。”
“茗,接下来我说的话是绝密,请您一定保密。”
电光火石之间,我下意识问,“您想说的与黑魔法有关?”
“差不多。”胡安半阖双眼,继而重新戴上眼镜。他拿起笔记本,翻到书签页,“这上面摘抄了黑魔法器灵的相关记载。”
拉丁语像蚯蚓,歪歪扭扭地斜躺在横线纸上。我扫过文字说明,注意到文字下方的一幅插图。全身隐蔽在宽大魔法袍中的炼器师正站在一个巨型坩埚旁的凳子上,朝锅里加炼制材料。几把看不出品种的草叶,一袋水晶,一盆液体,还有一些看不清形状的物件。
“炼制器灵在西方被视为禁忌黑魔法,器灵也通常被用来与精灵比较。精灵们集结天地万物最纯净的精华,经过数万年的时光生成、发展成独立的高智商个体。而器灵因恶而生,无法离开本体,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粗劣的仿制品。关于器灵的炼制,魔法界没有确切说法。我们通常认为,黑魔法召唤师收集生前作恶的普通人和魔法师的尸身,待它们腐烂发臭,分化出燃点极低的磷化氢并自燃后,借火炼制法器,用秘术召唤器灵。”
胡安指着笔记本上的插图,将它的来历娓娓道来。
这幅图是启蒙时期西班牙一位召唤师的自画像。没有人能确定他的名字,身份,甚至性别。因病临死前,他/她向当时的国家驱魔师协会寄出一封信,并随信附上这张画像。
信的标题为“一位黑魔法召唤师的来信”。
通过几百字的自叙,这位召唤师简短无序地回忆了自己炼制器灵的过程。用到的材料有一截人骨,腐肉,从陵墓中挖出的黑暗水晶,枯叶,与三百位寡夫的眼泪。
也许是受病痛折磨,信的语序、人称和时态非常混乱,有时用“我”自称,有时用“它”自称;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合用,像是记载历史,又像对未来的预言。
在信的末尾,召唤师写道:“痛失吾爱(过去时),盼灵永存(将来时)。”
后世几百年来,无数驱魔师与召唤师费尽心力解析这封可以称得上遗书的信物。学术界最普遍的观点最耸人听闻:这位不知名的召唤师以自己妻子的骨头为法器,成功炼制出器灵,使妻子重生。
另一种极端观点则是,这完完全全是一个编造的玩笑。西班牙十八世纪,即启蒙时期中后期,在普通人类社会中流行一种猎奇的恋.尸文学。颇为著名的是西班牙散文家与小说家何塞·德·达尔索的小说《忧郁的夜晚》。因无法接受倾慕的女孩的死亡,主人公前去掘墓挖尸,并试图殉情。
信中召唤师所营造的痴情与癫狂,归根结底,其实是浪漫主义时期盛行的无聊产物。
“您的观点是什么呢,胡安主任?”
从甲骨文说到器灵,从器灵说到黑魔法,莫非他想告诉我,阴差阳错之下,我成为了召唤出器灵的黑魔法师?
实在过于荒唐。
不过......我似乎的确使用了黑魔法。
再次强调,本文有很多自己即时编的魔法设定和世界观(可能和一些流行设定相似,可能完全相反),如果是借鉴会在作话说明。
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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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