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第2章 人参娃娃

西南一隅的李家村最近很热闹。

村子没有特别之处，不大不小，不贫也不富，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直到乩童出现。乩童自诩通晓天下事，所言必中，又有活人之术，名声越来越响亮，引得无数信徒登门，随后通神殿拔地而起，李家村已是车水马龙了。

通神殿威武气派，殿内香火缭绕，殿外人流如织，有布衣百姓，有达官贵人，还有不少修仙问道的道士。据说乩童十天结一次善缘，卓云来得不巧，须得再等一日，只好找家客栈住下。

“客官怎么称呼？”店主引他入座，见他背负长剑遂问道：“莫非是仙门的道爷？”

“我姓林。”卓云要了碗清汤面。

“别看咱家店面不大，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烹炸煎炒样样都行，今天厨房刚宰了几只肥鸡，还有新卤的猪蹄牛肉……”

卓云寻思着：难道是我不爱吃肉吗？钱总是不够花啊！他索性将干瘪的钱袋子扔到桌上，向店主笑道：“囊中所剩寥寥，老哥看着能买多少就端来多少。”

“林兄弟是痛快人，咱老李也不含糊！”店主老李有几分江湖豪气，他把钱袋还给卓云，转身回厨房炒了两个热菜，又切了盘熟肉，还拎来一壶酒，自顾自坐在卓云对面：“恰好婆娘不在家，我的酒瘾上来了，正缺一位痛快的酒友！”

卓云闷了一口，那酒烧过喉咙一路往下，在肚子里横冲直撞：“够辣！过瘾！”

老李哈哈大笑：“以前在土里刨食，别管腰酸腿疼还是头疼脑热，只要喝上这么一碗酒，再配一把油炸花生，又解馋又解乏，蒙头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是满身的力气。”

卓云见他肚大腰圆满脸红光，想不到也是穷苦出身，便举杯与他对饮：“苦尽甘来，老哥须得多喝一杯。”

“别看我现在胖了些，以前也是结实健壮，比兄弟你也不差。”老李颇有些相见恨晚，此时生意冷清无须照拂，他喝得痛快也要说得痛快：“兄弟可有妻小？我猜也没有，否则哪能这么逍遥自在！我年轻时也想四处游荡，买不起马就骑驴，或干脆去当道士，站在剑上飞来飞去，奈何成亲太早被婆娘孩子拴住了脚。幸好神使大人来了，托他的福做个小买卖，一家老小不愁吃喝，总好过土里刨食。”

“老哥说的神使就是通神殿的主人么？听说他是乩童，善于占卜，不仅通晓人的前世今生，就连神鬼之事也能推算三分，真有那么厉害吗？”

“别说你不信，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神神鬼鬼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卓云听出些门道，赶忙给店主斟满酒杯：“老哥见到了什么？”

“兄弟也是为他而来吧。”老李嘿嘿笑着，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想套我的话？我早就猜到你是道门中人，方才问你还遮掩着不肯说。自从有了神使和通神殿，我见过的道士道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近更是越来越多了！”

卓云被戳破心思也不脸红，半真半假地说：“不是故意瞒着老哥，我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又被逐出师门，不敢再自称道士。”

老李正需要一位听众，摆摆手不以为意，大度地说起往事：“说起来一年多了，那年秋天接连几场大雨，成熟的庄稼都泡在水里，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收成烂在地里。有一天村里多了个小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白白胖胖的，一身红衣红裤红鞋红袜，戴着金锁银镯子，像是年画里的吉祥娃娃。那么大的雨，那么泥泞的路，他身上却干干净净，一个水滴一个泥点子都没有，你说凡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卓云点着头附和。

“村长一看不得了，以为谁家走失了孩子，可是大雨天的去哪里找？大家都发愁着，那孩子却开口说话，说这雨是为了迎他而下，既然他来了，那么雨就该停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他的话音刚落，那雨就停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顶上，晃得我睁不开眼。”

“这么说还真是邪乎……”

“这孩子就是神使大人，他说要降下神迹，以证其威，而神迹有三。”说到兴头上，老李连酒都不喝了，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着：“第一主财，曰‘紫气东来’，李家村将有意外之财，财运在东。大家顾不得收庄稼，将信将疑地随他去东边寻宝，居然在树林里挖出一副石头棺材，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物件，里面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却有不少金银珠玉，大家商量着分了，我才有钱开店做买卖。”

卓云嘴上不说，心里直骂缺德：撺掇别人挖坟，乩童忒不厚道了！

时至今日，老李说起来仍是啧啧称奇：“那林子几百年了，树木多得数不清，却一只猎物都没有，别说野鹿獐子，就连兔子都没有，谁知竟能挖出钱来！”

“第二主命，曰‘命由天定’，这好事落在族长身上。老族长死了好几天，因大雨不好出殡，一直停棺在家。神使大人掐算他的生辰八字，说尚有十几年阳寿，便离魂入地府与判官周旋，把族长的魂魄抢回来了，族长从棺材里坐起来，大家都……”

“他能起死回生？！”卓云猛然拍桌而起。

老李冷不防吓了一跳，很满意他的表现，说得更加津津有味：“我也差点吓死，青天白日的以为见了鬼！族长说看见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还在十八层地狱溜了一圈，差点被当成恶鬼下了油锅。要说第三神迹最了不得，主运势，曰‘神来运转’，就是通神殿，一夜之间凭空而起，肯定有神仙相助。”

卓云沉浸在第二神迹中，对第三神迹毫无兴趣。

“兄弟可别小看通神殿，前前后后几进院落，主殿更是金碧辉煌，恐怕皇上的宫殿都比不上呢，那是神使大人住的地方，说不定有朝一日天神降临呢。神使大人在殿中结缘，但凡被他选中，任凭你求什么问什么，他都无所不知无所不应。倘若明天选中你，你要问什么，富贵前程还是儿女姻缘？”

卓云被问得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突然响起一记河东狮吼：“你又在偷偷喝酒！”一个妇人疾步而来，气冲冲的，一把揪住老李的耳朵。

老李连忙站起来，红着脸辩解道：“这兄弟独酌无趣，非要和我喝一杯，他是客人，我又不能推辞，这才勉强喝了两口……”

“闻闻你满身的酒气，当我没有鼻子吗！”妇人呸了一口：“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还不是你缠着人家喝酒，还敢说谎骗我，不怕我撕烂你的嘴！”

“不敢不敢！林兄弟，你快说句话！”

卓云没想到他惧内至此，忍住笑意替他圆谎：“是我对不住啦！老哥原本不喝，奈何我的酒瘾作祟，又缺个痛快的酒友，多番请求之下，老哥才勉强应了。”

李夫人这才作罢，她打量着卓云，又瞥了瞥桌上的酒菜，背过身偷偷问丈夫：“看他一副穷酸相，给钱了吗？别是骗吃骗喝的，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多得很！”

“给了给了！”老李使了个眼色，赔笑着，跟着老婆进了后院：“别看他穿的寒酸，其实是个有钱人，还是修仙的道爷呢，出手阔绰的很。”

白白吃喝一顿，还当了回有钱人，卓云捡了大便宜，他吃饱喝足出了门，没去通神殿，反方向去了族长家。乩童真能起死回生吗？他要亲自去看，天门关了几百年，神和人间没了联系，一个小小的乩童敢称神使，是招摇撞骗还是真有本事？

复活的族长是乩童的活招牌，也是李家村的热门人物，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老头家人也不忌讳，打开门大大方方给人看。那老头身体佝偻鹤发鸡皮，眼珠灵活说话有声，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不定，确实像个活人！

卓云远远看着，做儿媳的端来一碗热馄饨，孝顺地说：“爹，趁热吃吧。”

老头捧起来就吃，也不嫌烫嘴，连吃带喝狼吞虎咽的。儿子慢了几步，拎着醋坛子追出来：“忘记给爹放醋了……”

可老头抹抹嘴已经吃完了，一点汤渣子都没剩。

围观的邻居感叹一声：“老爷子的胃口越来越好，气色也好!”

“多亏了神使大人！”做儿子的心里高兴，将老头从椅子上搀起来：“爹，在院子里走走吧，容易积食。”

“是该活动活动。”老头像是听话的孩子，放下碗筷就走。

卓云的目光追着老头，隐隐觉得奇怪，目光一转看见角落里有副拐杖。拐杖是旧的，磨损得厉害，手柄光溜溜的发亮，看样子用了不少年头。

“那是我爹的拐杖。前几年我爹折了腿，靠着它才能走动。自从神使大人将他接回来，不仅救了命，连带腿脚都利索了，拐杖也没用了，我想着拿去灶下烧火，媳妇却舍不得，说好歹是个物件，说不定用得着。”儿子掂了掂拐杖，终于又放回远处，气呼呼地埋怨着：“这不是晦气么，谁用得着这个！”

卓云看出来不对劲，老头表面上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活人，实际上感官失灵没有思想，分明就是没有魂魄的活尸！两人四目相对，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生机，像一汪死气沉沉的水，卓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本以为窥到希望，却唯有失望，每每如此皆是折磨。

卓云心里乱糟糟的，不觉间走到村外，等他平复了心境，开始琢磨乩童的事。

乩童肯定是骗子，但有些细节他想不通：雨天行走而鞋袜不湿，只需要结界笼罩全身；寻棺材是堪舆之术，算不得什么，多有江湖术士精通此道；起死回生更是假的，那老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叫停风雨而后召唤金乌，多半是障眼法，抚仙门就有此类术法，曰“化兽”，但李家村住户分散，要罩住这么大的范围单凭一人根本不够，或许还有同谋？最难解的是通神殿，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乩童是如何做到的呢？

管他如何做到的，反正无关紧要，拆穿了又能如何？

卓云不愿深究，他想离开李家村，又心疼已付的房费，难道去找店家退钱？不行，刚刚白吃白喝一顿，还假冒有钱人，怎么好意思要钱？

怎么还是这么穷呢？要是楚轻辞还在该多好！

倘若他在，大概又要偷偷变卖物件了。

卓云把头埋进膝盖，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有些只言片语随风刮过来：“……堵着那边……你去另一边……别让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