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第1章 十年

“卓云，你还没闹够吗？天柱岌岌可危，成败在你一念之间！”

“一个人的命和天下人的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卓云，算我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救天下人的命……”

卓云伫立风中，面如死灰地望着众人，曾经和善的师友已变得面目狰狞，比摇摇欲坠的天柱更可怕。他的嘴唇裂出鲜血，再说什么已是徒然，没有人听他辩解，也没有人在意楚轻辞的生死。不，他们在意，他们巴不得楚轻辞立刻就死！

“快看，来不及了！天柱塌了，大家快逃命啊！”

群山拱卫的南天柱，那座气势磅礴直耸云霄的巨峰崩了，偌大的山体裂出数道深沟，大大小小的石头落下来！悲戚的哀求声、焦急的催促声和凄厉的叫喊声被湮没了，无数剑光从漫天尘土中飞出来，像坠落的流星，又像四散的萤火虫，道士们御剑逃命，有些反应迟缓的、灵根浅薄的或时运不济的被落石砸中，成了一滩污血碎肉……

这哪是钟灵毓秀的抚仙山，分明是剥皮拆骨的屠宰场！

绝望中，一声清越嘹亮的啼鸣破空而来，竟不似人间之音。有人忍不住回头看，只见一抹红光从翻滚的尘土中透出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越来越红越来越亮，遮天蔽日的烟尘亦不能掩其锋芒。

“是楚轻辞，是凤凰！”

“快看，凤凰在重铸天柱，天下苍生有救了！”

“我们的性命保住了！保住了！”

那团红光绕着天柱盘旋，而后攀援上升，崩塌的石头仿佛听到召唤，纷纷飞回天柱，回到它们原本的位置，留下遍地的尸骸和未散的尘埃。众人大难不死，又是感叹又是欣喜，只有卓云一个人伤心欲绝，怀里的尸体还是温的，他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红光冲向天际，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终于绝望地嘶吼而出：“楚轻辞！”

……

此后三个月，修神道陷入腥风血雨中：天柱上接天门下通地府，其震动使得人间和地府的连接出现裂痕，恶魂厉鬼逃亡人间；天柱坍塌更是震碎了抚仙山锁妖的结界，无数邪祟四散逃窜。仙门诸家疲于除祟，再无暇顾及其他，卓云的事暂时被搁置。

又过了三个月，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进入尾声，对卓云的声讨愈演愈烈，众人眼巴巴地看热闹，想看抚仙门如何清理门户，谁知当事人却叛逃师门，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失了？”孙道士举起酒杯，神秘兮兮地说：“肯定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孙师兄此话怎讲？”同桌的王道士热衷是非，闻言两眼冒光。

姓孙的受到鼓舞：“王师弟，章师弟，刘师弟，卓云不是神，岂会凭空消失？听说是抚仙门徇私放走了他，对外谎称消失，唯恐受他连累。”

“早知道孙师兄五湖四海都有朋友，这等私密事都能探到风声！”

“师兄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其余三人都催他快说。

姓孙的更加得意，吆喝着伙计添酒加菜。那伙计脸上带笑手脚勤快，却暗暗腹诽：他们说的卓云是谁？名字听了上百遍了，还有那个楚什么的。这些个修仙的道士道姑，说人长短还遮遮掩掩的，索性痛痛快快说清楚。

孙道士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一本正经地说道：“抚仙门的新门主，也就是陶兰舟，嘴硬心软不顾大局，惦念与卓云的同门情谊，三天前的晚上偷偷放他走，又怕被人撞见，特地选了隐秘僻静的小道……”

“三天前的晚上，又是‘隐秘僻静的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有人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难不成你恰好伏在草丛中，又恰好亲眼所见？”

几分调侃几分质疑，听这话分明是在找茬！

孙道士闻言回头看，只见角落里坐了一人，二十出头的模样，宽肩长臂，脸庞硬朗，眉梢眼角透着些张扬，他身穿灰色布衫，桌上只有一碗清汤面。孙道士见他孤身无伴，吃穿又不似富贵人家，打心底轻视他：“我朋友是抚仙门的门徒，是他亲眼所见，也是他说与我听。”

“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在兰字辈中排名几何？”

“去去去，吃你的面条吧，瞎凑什么热闹，此等机密岂能说给你听！”孙道士转头对同桌笑道：“他还知道抚仙门有兰字辈呢。”

章道士沉吟道：“这半年妖邪当道，恶鬼盈门，仙门诸家损失惨重，老百姓更是死伤无数，以南天柱所在的巴陵最甚，据说十室而三空，到处是碎尸残肢！那抚仙门是南天柱的守卫，首当其冲险些灭门，门主陶白竹死了，大弟子隋兰亭死了，兰字辈弟子死得七七八八，剩下陶兰舟收拾烂摊子。陶兰舟新任门主，一边是整个修神道，一边是区区卓云，他岂会为了一个人人得罪仙门诸家？”

“陶兰舟才二十岁，黄口小儿，哪懂得其中利弊！”

“听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门主，还是抚仙门的门主！名门大派的堕落由此可见一斑哪。唉，时也运也，假如他不是陶白竹的儿子，又假如隋兰亭没死，门主之位也轮不到他。”

四人接连叹息，闷头吃吃喝喝一阵，王道士耐不住寂寞，压低的声音有几分玩味：“楚轻辞的相貌如何？事发时我站在后面没看清楚，相传他是修神道第一美男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是否浪得虚名。”

“我倒是见过他两次，一次在神龙苏家，一次在抚仙山。”果然又是孙道士不负众望，越说越轻浮：“单论相貌，楚轻辞堪称天人之姿，在人群中光彩夺目，无论男人女人，任谁都不会忽视他，任谁都想多看他几眼，就连第一美人苏新月、以英俊著称的闻人兄弟都逊色几分。”

“听说他和卓云是断袖之交……”

章道士忙说：“王师兄莫信谣言，无凭无据岂不污人清白。”

“哈哈哈章师弟，这些事你就是外行了。”

“要说酒色财气，色最误事害人，但凡沾染绝无好处，古有妖姬误国，今有楚郎害命！抚仙门门规‘舍己’‘问道’，如今再看真是笑话，竟教出卓云这般好色之徒，累及师门不说，还差点连带咱们下地府。”

“说句大胆的话，谁不好色呢？像楚轻辞这样的人物，难怪卓云为他铤而走险，就连神灵凤凰选躯壳就选了他，足见美色之重啊。”

几人越说越不像话，章道士听不下去了，不经意瞥向角落里的年轻人，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那碗面见了底，他兀自坐着，双臂抱胸，眼神有些不善。

章道士回过神来，恰好听到同伴说：“……卓云出身低微，原是会稽的一个小道士，是什么元宝山还是天宝山，在修神道毫无名气！他学了几招三脚猫的符咒，自以为能驱除邪祟，谁知道招惹了厉害的东西，连带道观被烧得精光，葬送了几条人命，自己倒是毫发无伤，还一步登天拜入抚仙门！那妖是如何寻过来的，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当事人都死光了，只凭他一张嘴胡说，而他早就认识陶兰舟，说不定是苦肉计……”

“卓云那个瘟神很会溜须拍马，把陶氏父子哄得团团转，我就亲眼见他替陶兰舟端茶倒水！只可怜陶门主一世英名，却引狼入室，害得家破人亡，实在是可悲可叹。”

“楚轻辞也不是好东西！神灵凤凰入他的躯壳之前，他就是个花花公子，长了一副好皮囊，能说会道，家里又有钱，他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无论良家妇女还是妓女名伶，但凡被他看中的都跑不了！”

“怪不得他和卓云搞在一起，原来都不是善茬！”

“这就叫臭味相投！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孙道士词穷了，端起酒碗嚷道：“不说他们了，咱们喝酒吃菜。”

噗！呸呸呸呸！

四人不约而同吐出来，孙道士闻着一股醋酸味，喝道：“店小二，你卖的什么酒！”

伙计凑过来赔笑着：“道爷，这是陈酿的高梁酒啊。”

“谁家的高粱酒是酸的？是酒还是醋，你过来尝尝，别以为道爷冤枉你！”孙道士扯过来伙计，就要往他嘴里灌。

伙计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是酒啊！要不您再尝尝？”

孙道士又抿了抿，酒香醇厚入喉浓烈，可不就是高粱酒么？他猛地把碗砸了，恶狠狠地环顾四周：“是谁在戏弄道爷？”

“你说你见过楚轻辞两次，一次在神龙苏家，一次在抚仙山，我与他形影不离，你既然见过他，岂会认不出我？”角落里的年轻人慢悠悠地说着，目光转向王道士：“而你，你说亲眼见我给陶兰舟端茶倒水，却也认不出我，我就是瘟神卓云啊！”

“卓，卓云！”孙道士不敢称爷，他举剑挡在身前，声音有些颤抖：“你想怎么样？”

“连正主都认不得，还敢说短论长。”卓云没有动手，他留下几枚铜钱，不紧不慢地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小心你说的话，管好你的舌头！”

孙道士惊出一身冷汗，良久讪讪地骂出口：“哼，好个威风的败类，本道爷不怕你！”

卓云叛出师门的消息已人尽皆知，据说他带走了楚轻辞的尸身，众人猜测他想复活同伴，都默默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期待他受挫失败，果然：

第一年，卓云翻遍古籍，无果；

第二年，卓云访遍高人，无果；

第三年，卓云踏遍山川，无果；

第四年，大家的兴趣减弱，卓云的消息越来越少；

……

直到第十年，再无人知晓卓云的踪迹。

修神道每天都有新人，每天都有新事，卓云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但他和楚轻辞依旧是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也是教导门徒的反面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