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哥!”林瑜浩他们几个刚训练完毕,从操场那边的校门走出来,就看见骆辰一个人失了神一般地默默走向校门外,于是赶忙呼喊道。
“辰哥这是……”
见骆辰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四人八目相视,陷入了疑惑中。
“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他了。”孟宇坤最先反应过来。
“辰哥每到这个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嘛。”
“辰哥……其实比我们谁都更加害怕孤单……”
***
少年落寞的身影被傍晚的夕阳照得更加萧索了。
夏日日落得较晚,总是避免不了骄阳与皎月在天幕两端同框的场面。
对比白日里的外向开放,少年在夜晚总是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年幼时——父母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还不需要用伪装起来的坚强和凶狠保护自己,自己还不需要在城中村复杂危险的环境里泥地打滚,自己还不需要为了变得更强大而遍体鳞伤,心里也全是伤痕。
抬头望明月,少年好像回到了天真烂漫时。
***
就这样,一个人走到车站,一个人上了车,一个人回到了城中村。
打开家门,里面说不尽的孤单,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失落感。
面对昏暗寂寞的房间,骆辰习惯性地伸手去开灯。
“嗯?”骆辰反复摁动开关,可天花板上的那个灯泡却还是没有散发出任何光亮来。
骆辰落下了一阵深沉的叹息。
这枚灯泡是他前不久才新换上去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坏了。至于电路,他们这样的居住环境,像火灾这样的意外事故发生频率绝对是极高的,再加上骆致远在外树敌众多,保不齐有什么人背地里使坏,因此电路的检修基本上已经成为了每日必做的事情。
排除了这两个原因,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看来是骆致远先生又拖欠电费了。
骆辰走出客厅,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搬着工厂里分发的折叠小板凳到院子里坐下,感受着天黑前最后的一点光亮。
知了声有稀稀拉拉地躁动起来了,还有阵阵起伏的蛙鸣,微醺的晚风,远处的缕缕炊烟,从巷子里蹒跚钻出来的沧桑年迈的佝偻身影,他们脚步颤抖不稳,背上硕大的蛇皮袋子却是稳稳当当的——那是他们一天的收获,也很快就成为了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家当宝贝。
这是城中村夏日傍晚的真实模样。
骆辰司空见惯,如今见到了更广阔繁华的都市,也只得轻描淡写地唏嘘一句——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
烦躁的情绪在他脑子里积压了好久,他快要受不了了。
于是少年将折叠板凳搬回屋子里,然后熟练地从老旧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翻出的一包蜡烛。
嗯,不错,还有两根剩余。
骆辰将这包蜡烛小心收好,然后放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架子上——确保自己一进门就能看见。
然后他便背上自己最亲爱的小蓝书包,里面虽然也装着一只手电筒。
但少年宁愿耗费手机的电量也就是舍不得用它。
手电筒的电量就这么点,这个型号的电池得在城里超市里才能买到,城中村入口那家简陋低级的小卖部,没有这样的电池。
所以即使是在以前还没有拥有智能手机的年代,少年行走在漆黑的夜路上,也基本上不会动用手电筒的光亮。
一是因为这台手电,是舅舅骆致远送给自己的十周岁生日礼物,是他眼中的宝贝,自收到以后便一直被他存在自己的同样宝贝的小蓝书包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二是因为每次走夜路回家的时候,少年身边基本上都有旁人相伴为安,不是林瑜浩他们四个,就是他这个爱拖欠电费的抠门舅舅了。他们是少年明亮闪耀的星光,是追随少年踏破黑暗的安全感,是陪伴少年走过漫长七年时光的温暖。
只是在今夜,少年却是孤身一人行走在昏暗的巷子里的。
骆辰原本以为自己世界里的黑夜能够再添上一盏亮灯,却不想,这盏灯火,还没有来得及挂上夜空,就已经提前黯淡坠落了。
少年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应该将它挂在夜空那个位置呢,便就这么失去了……
他本来可以多一份光亮的,只是很可惜,夜空的某个角落注定是要永远陷入黑暗的,是挂不上灯光的……
***
得亏在学校里将手机充满了电,走过弯弯绕绕的巷子,骆辰安全抵达了工厂里。
这里倒是灯火通明,来往工人,闲言碎语,很是热闹。
走到熟悉的工位处,骆辰毫不客气地搬个舒适的椅子坐下,然后便一脸质问地看着他面前那个正在摸鱼的男人。
“哟,今天又是哪阵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呀?”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当然是某个从来不记得按时交电费的拖欠鬼啊。”骆辰反嘴回答道。
“这么快就又要交钱了?”男人很是吃惊的表情。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有没有一种可能,今天已经是六月四号了?”骆辰提醒道。
男人恍然醒悟过来,连忙拎起他身旁那破烂不堪、重新修补的补丁比原来布料还多的迷彩小布包来,从中翻出来一个泛黄的小簿子来——这是骆致远从今年年初到现在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男人生活中花出去的每一笔钱。
真是把抠抠搜搜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啊!
骆辰不忍直视,心里陡然生出无限心酸来。
这本厚厚的小簿子,原本是可以节约一些,再用两三年都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可惜——男人原本浑浑噩噩的生活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极为烧钱的小外甥。
自从那会儿开始,男人账本的耗费速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了好几倍。
当购买新簿子所花费的钱也成为一种习惯被男人记录在账本上开始,便决定了这个男人这一生过得——必定是心酸艰难的。
然而,男人就算已经过了四十岁,却依然保持着二十几岁少年该有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稚气和干劲,依然拥有愿意为了生存下去、过上稍微好一点的生活而拼命的热血。
这是骆辰的到来赐予他的,除了负担和拮据之外的东西。而在这个男人眼中,骆辰从来都不是累赘和祸害,而是上天赐予他从浑浑噩噩与碌碌无为中重新爬出来的勇气和信心。
骆辰的乖巧和懂事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让他生出强烈的责任感来。
于是,曾经在澄州叱咤一方的地痞大哥,经过年岁的沉淀,心态也慢慢平稳了下来,削去了几分锐利和强势,转而补上了一些温柔和慈爱——都是对于骆辰这个小家伙的偏爱。
曾经的“光辉”事迹虽然还在道上流传着,但是骆致远早已是半退隐的状态了。
他今年刚好四十三岁,已经步入中年了,与其继续在江湖上无拘无束的驰骋,不如找份体面安稳的工作,好好用自己的汗水赚钱,去守护好他仅有的家人。
能够束缚自由的是生活的压力,能够让少年蜕变为男人的是守护家人的责任感。
纵是原先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一旦滋生了牵挂,浑身弱点刹那间就会全部暴露。
而生活作为一个人此生最大的劲敌,最是会找准要害,以迅雷之势,狠狠刺中你的柔弱之处,让你崩溃,让你倒地不起。然后你便在夕阳余晖下,眺望远处的烟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流下两行心酸的眼泪,然后在绝望与遗憾中闭上眼睛来,堕入永远孤寂的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的意识和感觉慢慢消失。
最后的最后,你便安息在了生养的土地上,就连回味人生的机会也没有。
这样的抱憾而终,是骆致远年少浑噩时光中以为的人生大结局。
可自从自己拥有了骆辰以后,他便隐隐能够预料到——自己就如重生复活归来一样,刚了结一段噩梦般的前生,然后重新开始一段不同轨道的崭新人生。
这一次,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要为了最亲爱、最想守护的人而活,更要为了自己而活。
***
“你上个月的工资呢?”骆辰问道。
“跟往常一样,都藏在我房间‘保险柜’里呢,还没来得及存银行里。”骆致远憨憨一笑。
看着他朴实无华的老实笑容,骆辰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是如何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社会老大哥的。至于他所说的保险柜,也没有那么高级,一个上锁的陈年木箱子而已。
“用来交电费,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骆辰问出这个问题来的时候,说实话,属实是有些隐隐担心的。
“那肯定是足够的!我们平时又不怎么耗电。”骆致远回答道,“今天等我下班了再去交就太晚了,明天白天再去。”
“得了,你还是别特地请假进城了,还是交给我吧。”骆辰主动揽过责任来。
“哦,辛苦了。”骆致远很放心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骆辰。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吧。
“哦对了,我这个月的生活费……”
“还是按往常来。”
在生活费方面,骆致远向来不会亏待他这个可爱的小外甥。
“谢谢舅舅。”少年很有礼貌地鞠躬感谢道,然后便加入了舅舅的工作流水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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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电子产品质检厂,设备完善,人工的部分不是很忙碌,而且工资也较为客观——对于骆辰他们这样的底层家庭来说,的确是份待遇不薄的工作了。
工资都是月底直接打进银行账户里的,但骆致远这个奇怪的男人总是喜欢自找麻烦,特地申请纸币,然后再亲自跑去银行里存储。工厂老板也是有点怕他的,很轻易便答应他这个奇异的要求了。
在这待了快五年,骆致远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管饭。
***
两人从六点半干到了快九点,然后才踩着关门的点出工厂。
回到家里,骆辰借着手机的光亮点燃了蜡烛,然后摆到了桌子正中间。
“你帮我照着光,我凑合着把晚饭做了。”骆致远吩咐道。
“没有电,怎么煮饭?”骆辰问道。
“简单,烧个面条凑合一下不就行了吗?”骆致远倒是挺会想办法的。
“好吧。”
于是,骆辰便像个电灯柱一样,举着手机为他照亮了。
***
骆致远做起饭来还是很麻利迅速的,没让骆辰的手机消耗太多电量,两碗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素面便出锅了。
“我端过去吧。”骆致远看着外甥左手一只手机,右手又是一只手机的样子,立马就明白他的无奈了。
终于吃上晚饭了。
对于一个朝七晚九、浑身班味的打工人,以及一个朝六晚五、浑身学味的高中生来说,这两碗面条,绝对是用来慰藉心灵、安慰灵魂的解药。
关闭了手机灯光之后,整间屋子就真的只剩下这点微微的烛火了。
“还有几分浪漫呢。”骆辰还不忘自我调侃一番。
“就当是我免费送给你的一顿浪漫烛光晚餐了。”骆致远顺着他的话开玩笑道。
“那我还是得好好谢谢你哈。”
“对了,你跟你的富二代同桌相处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
“你两吵架了?”骆致远胸中的八卦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了。
“那倒没有。”
“那又是怎么回事?”
“您就别乱扯红线了,我们注定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红线?走到一块儿去?”
很正经的两个短语,从骆致远嘴里复述出来就自动变了味道。
“我们两个今天放学还走在一块儿来着,结果……还没有走出校门口,他就被他们家的保镖们围走了,连打招呼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呢?”
“他昨天跟踪我们几个的时候,身边还只有一个保镖陪着,到了今天,便多了五位,就跟初见那会儿一样。”骆辰喃喃地说道。
“所以呢?你想表达的是……”
“我好像成为了他身边潜藏的一个祸患……”
“……”
骆致远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因为这样一句话同样刺中了他的内心。
祸患……
这个从天而降的身份,原是自己赐予他这个外甥的。
若不是因为他,骆辰何苦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思之中,停下了筷子,然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时没有了胃口。
***
沉寂良久,骆致远才轻言道:
“快吃吧,面条凉了可不好吃了。”
“哦……好……”骆辰反应过来,再次动起筷子来。
原本一搅动就能氤氲起来的热气,现在已经不太看得出来了。
面条真的有些凉了。
哪怕在炎热的夏天,也会慢慢变凉。
少年囫囵吞咽着,然后便端着吃得干净的碗摸黑进厨房里。
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蜡烛也燃烧过半了。
少年打开手机亮光,背着书包往楼上走去了。
***
骆致远一人呆呆地坐在餐桌边,忍着难过与自责吃完了面条,然后借着微弱地烛光收拾掉了碗筷。
最后,他亲手掐灭了骆辰点起的烛光,消失在了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