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李丽质听了李世民之言后,满目已是含羞带怯,只觉得十三年的窘迫齐袭心头,整个人颔首垂目,不敢望向皓都。
皓都也自然避不开这番侃笑,平日镇定自若全然不在,面上那略显焦急之色的样子恍若手足无措,多是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拆穿之后的无措。
奈何说出此言的李世民却没有瞧出皓都严重的那抹惶然,只是放声大笑:“皓都,你亦是朕瞧着长成的,朕此番言非是催促,只是为你和克明提个醒儿,立业已成,该成家了。届时,若是娡娘还在你前头成婚,错失了打好年华,京中贵女们可不多了。”
“是,臣多谢陛下挂念。”庆幸之余,失望更足。
李丽质却一个劲儿地躲在了李世民的身后,羞得不敢再去瞧皓都一面,直直让李世民送回了寝殿,洗漱之后早早地睡下了。
三日之内,突厥草原各部皆至,纵使是居于后宫的后妃后嗣们亦是知晓这突厥各部的来由,这新起的大唐已是遭了草原的觊觎,此番来,也是来探听虚实。
宫宴上,李丽质在玄武门之变后首次面见了李长歌。李长歌已是褪去了十六岁的天真模样,如今眼里眉间皆是愁云,却因着与身侧尚未出嫁的永安公主有着旧故,眼里多了份念慕之色。
后妃后嗣里曾经见过李长歌之人也不在少数,不少人更是惊异于李长歌竟能以回鹘郡主身份摆脱通缉光明正大重返朝堂。
然,李丽质心思皆存那阿诗勒部奕承公主之上,无他,只因奕承公主身侧稳坐一草原儿郎,据阿娘所言,那儿郎便是奕承公主之子,亦是皇祖父为己选中的和亲夫婿。
只是瞥了一眼,李丽质思忖道:本宫虽为大唐公主,食唐之禄忠唐之事,该为我大唐所用。然和亲一事乃太上皇设计阿耶阿娘所至,此之大唐已非太上皇所在位时那般不堪,若是本宫以公主之身远赴塞外,一则让草原之辈看低了本宫;二则父母忧惧。此乃不忠不仁不孝之举,更何况那奕承公主之子对本宫并无敬重之意,该是乱点鸳鸯之举。
她定不嫁!
今日李世民于大明宫含元殿宴请突厥各部首领,皇后长孙氏坐于凤位,协同太子李承乾,长乐公主李丽质,朝廷重臣同宴。
酒过三旬,李丽质只觉头晕目眩,只当是空腹饮酒不胜酒力,禀告了李世民之后便退了宴。待她离了之后,奕承公主收回审视裁量之目光:“方才那位,可是唐皇掌珠长乐郡公主?”
只听到奕承公主口中所言爱女封号,李世民便知晓她定是要提及太上皇所言和亲之事:“可敦莫怪,娡娘被为朕与梓潼所溺,心意随性,正因如此,恐其往后余生之劫,已是相看了终身之事。”
早在入宫前,奕承公主便已通过隋宫旧人得了皇后长孙氏四女之相,只是一眼便瞧见了李丽质,便要为其子定下长乐公主。此番主动提及长乐公主,本欲将高祖之约就此定下,以便筹备日后复辟只用,哪知竟然被唐皇以“相看好婚事”变相拒绝了。这让她怎的不怒不恨?!
待回了驿馆,其子阿诗勒涉尔怒道:“这唐人竟如此不明事理!分明是他们的太上皇言明婚约在先,怎的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先前的话不过是一句云烟否?!”
奕承公主凝着手中的官窑瓷碗,这曾是她幼时王府中日用之物,如今当是二十多年不曾见过:“涉尔莫急,他李世民既是言已有驸马,便该是驸马与公主一道赴宴便是。但今日所见,八成是为了搪塞我部,不舍长乐公主远嫁之谎尔!”
待下次入宫,她定要以此为题发难,若是唐皇言谎,便是失了周遭之信,皆是她定能为涉尔娶得长乐公主!
既是奕承公主能思及此事,李世民与长孙氏又怎能不为此事所虑?满朝文武皆知长乐公主不过十三芳龄,前些时日不过刚定下永安公主与魏征长子魏叔玉之时,如今更是在为长乐公主相看,哪里定得下人选?
“奕承公主能于草原定风波,非等闲之辈,且不闻宫中定有前朝旧部宫人,稍加打听便知陛下今日所言定非实,这可怎的好?”长孙皇后不待回至寝宫,眉心紧皱,心中不得安。
李世民方才一言确为退敌之策,但以此诓骗奕承公主,往后以其之性势必追问驸马何许人也,长乐之婚事,定当于此定下便是:“依观音婢之言,娡娘该是于此定下婚事才是。”
长孙氏道:“如此看来,莫过于将冲儿与娡娘的婚事定下便是。”
纵使是再怎的不喜高氏,李世民对长孙无忌与其长子长孙冲也是青睐有加,长孙无忌乃是朝中宰相,如今长孙冲亦是十六年华,被命为宗正少卿,官至秘书监。据说前些时日里,高氏已是进宫来与皇后谈论此事:“便依观音婢所言罢。只是这婚事还得告知娡娘才是,筹备婚事钱,更得让司天监好生合生辰八字才是。”
在席面上空腹饮了不少酒,李丽质回了长乐宫便卧躺于贵妃榻上,直至身侧婢女为其散了步摇梳洗,待长孙氏不叫人通报便来到长乐宫寝殿,便见着了爱女的醉颜:
只道她是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温柔。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恍惚之间,李丽质察觉一双柔荑轻抚双颊,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觉阿娘坐于贵妃榻旁,但头晕目眩,纵使饮了些醒酒茶,却身娇无力,不得起身。
好在长孙氏也没有让她强行坐起,抚慰道:“娡娘躺好,我与你父皇,在今日已是定下你的婚事,虽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父皇只道告知于你。”
不知是今日的酒烈还是心中的苦闷,听闻此事,李丽质却全无欣喜之色,只是问着:“可是冲表兄?”
“除了你表兄,还待有谁?”长孙氏将被子为她掩好,“等奕承公主此番离去,我与你父皇便为你和冲儿合八字,只待你十五之后,便过了长孙家的门。正道是不出京城,往后若是念着,也便进宫。”
李丽质强压下心中那股子不适,只道:“多谢阿娘,今夜娡娘放纵了些,道是头有些疼,娡娘的婚事却是再劳烦阿娘为女儿筹备。”
她这般淡然,如何瞒得过生身母亲,长孙氏心中还待疑惑,莫非是娡娘不喜这门婚事?但见女儿兴致缺缺,天色已晚,便不再多扰,嘱咐了些便离了长乐宫。
二更时分,李丽质被打更之声惊醒,心中悸得慌,方才饮下的酒已是化作了冷汗,浑身闷热得慌,周遭婢女已是昏昏欲睡,李丽质穿戴好了衣衫,出了长乐宫寝殿,心中烦闷,不自觉走出了长乐宫正殿。
她仍记得与魏叔玉正式定下婚事之时的李乐嫣,那副羞涩的模样,却是难掩眼里的爱慕之色,想来定是幸福。
怎的轮到了她,明明是定下与表兄之事,却是心慌,深感前路无望呢?
皓都巡夜至长乐宫附近,便是瞧见了这对月无端仰面迎风而泪的李丽质,但觉心中一紧,嘱咐了下属前去加强周遭巡视,自己更是加快了步伐,离得李丽质十五步之远,俯身行礼:“夜深露重,殿下迎风而立,仔细玉体,微臣护送殿下回宫歇息。”
若说是他人,李丽质或许便听了此话回了宫,但这声音她就是闭着眼睛也知晓是何人:“皓郎君可知,今日阿耶阿娘……为我定下了婚事。”
只这一言,皓都心中却仿佛是坠入了万丈深渊般的绝望至极,顿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吐出了四个字:“属下不知……”
“对着别人,我不好言说,但因着是皓郎君……不知怎的,我并无乐嫣那般欣喜,却像是心中被什么堵住般,只觉得像是错失了什么……”她言及此事,泪眼直流,无法制止。
皓都只是垂着眸,弓着腰,手紧紧握着李世民赐给他的御剑,只道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公主是千金之躯……长孙大人……亦是年少有为。纵是赵国夫人不好相与,但却看在圣人娘娘的份儿上,不会为难殿下。”
“所以,皓郎君亦是看好这段婚事?”
听到她此言,皓都不知从何处壮着胆子,抬眸见了她被月色倾洒的脸,已是泪眼涟涟:“属下不敢置喙。”
“……”李丽质知晓他不是个善言之人,对着他,将心中所思对着皓都言:“我与表兄,做得兄妹,做不得夫妻,此桩婚事,非良配。但……却是阿耶阿娘为我所设逃离和亲之计,不得不从……”
两人对立,再无言可说,但胸中莫不是一股衷肠待诉。风起,李丽质裹紧了外衣,朝皓都欠身回了礼,便回了长乐宫。
她却不曾见到那月光下,皓都面门上一行清晰可见的泪痕。
当真是:
流泪眼遇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