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未到,揽月便已在柳莺住处的门口等着了。
当时柳莺才刚穿好衣服,还在匀面,余光看见窗外来了一个秀长的人影儿,料定是揽月提早到了,于是三下五除二擦了脸,赶紧开门出来行礼。
“揽月姐姐好,不想姐姐来得这般早,是柳莺怠慢了。”
揽月是个极其温柔的姑娘,逢人未语先笑,见柳莺出来,赶紧一把扶起她,温声说道,“柳姑娘不必如此大礼,我们都是一样侍奉左右的人。我打小贪睡,故而一直有早起早到的习惯,你别紧张了才好。”
柳莺心想,怪不得是长年侍奉公主的人,行事这样周密,连教习这种小事都这般放在心上。
这时,揽月又低声说道,“这院子里人都还没起来,我们站在这里说话反搅扰了他们,你跟我一起找个没人的地方去。”
于是揽月携柳莺来到小花园,此时露水正浓,两人在矮草中穿行,裙摆不免都有些沾湿了。
揽月说,此次进宫,所见之人无非是官家与娘娘,再有便是几位内官,不用应酬什么,因此主要学在宫中如何行走,何处起居,见上人和内官分别该如何行礼。
不过,柳莺初次进宫,也难保上人和内官不会看她面生而多问上几句话,因此也要简单学几句回话,以及若有奉茶和赏赐该如何接答。
听见要学的东西不多,本来有些忐忑的柳莺瞬间放了一半的心下来。
不过宫中规矩甚是严谨,柳莺自小在父母熟人堆儿里自在惯了,因此总有些细微的小动作改不了。
就比如行礼时,若是与常人相见,福一下也就罢了,但是在宫里,没有上人的准许是不可以马上直身的,就算是公主皇孙,也得忍着不适保持夹臂屈膝的姿势。
柳莺往常从未长时间拘着礼过,因此屈身不了多久身体便忍不住微微抖动。
好在揽月极其有耐心,看柳莺难以改掉习惯,便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给她纠正,两人只在中午休息了半个时辰,一直习练到日落方归。
回房后,柳莺也没敢歇太久,略躺了一躺就拿出纸笔等物,当晚点灯熬油的写了两篇陈情书出来。
次日清晨又早早起来,将昨晚写就的两篇文章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改动了几处,然后又补写了另外四篇,最后工工整整的誊写好,于晚间交给公主审阅。
公主接过柳莺呈上来的六篇陈情书,心里先自不信,口中诧异道,“你这么快就写完了。”
“是。”柳莺答道,“前日春明姐姐交待过,此事要紧的很,故而不敢怠慢,就赶紧做了出来。不过这是第一次写陈情书信,我心里也拿不准行文的路子对也不对,做完就赶紧拿了过来,请公主审一审,若有不妥,好在还有今夜,改出来应该也来得及。”
公主闻言,便打开文章,逐个细细看了一番。有些措辞虽不甚严密,但总体行文流畅,说情至深,辨理也明,何况这些还是一天之内做出来的,便是那些老学究,也不会比这个强很多了。
于是,读到深处,公主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不过,因为明日就要进宫,所以更要紧的事,还是柳莺的规矩学的怎么样了。公主便考问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让柳莺依样儿在自己面前行礼,没想到柳莺居然做的很是周全。
虽然比不上拂云揽月那般恭谨,但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才一天的功夫,能学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当下公主忍不住对柳莺刮目相看,当着众人的面好生夸赞了一番。
赞毕,公主拿起其中的一封信道,“其他五篇写得入情入理,我看封好直接送出去便可。只是这封给右相杨安年的信还需要再改改。杨大人性情耿介爽直,平生最厌说情,若以情动他,反而会坏事,你回去改一改,只说理便是,一会儿拿与我看。”
柳莺便依言退下,回去洋洋洒洒了新写了一篇出来,漏夜交给公主。
公主此时已洗漱入帐,单等着柳莺把这一篇写好,当下看了甚是满意,便吩咐柳莺趁夜把信都交给书童封好,次日上午依次送到各位大人府上去,然后卯时二刻来她门前候着,准备着一起进宫。
次日卯时一刻刚过,柳莺便早早的在公主房前候着了,这是她来公主府学到的第二个好习惯。第一个是映月教她的“喜怒不形于色”。
府里早备上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在西侧门等着,拂云先扶着公主上了车,然后揽月、柳莺也上车与公主同坐。
本来,侍女和侍读是不能和皇子公主同乘一车的,但公主府地处偏僻,若是一丝不苟的照着规矩跟在后面慢走,最后还没等走到宫门口,人都走废了。
因此公主额外开恩,准许大家坐车同行,等快到宫门口时,再让大家悄悄的下车走一段路,这样既不误时,大家也都轻松。
只是这一路上,公主的神色看着不似往日那般轻快,反而凝重了许多。除了要水要茶,几乎没说过别的话。
拂云和揽月也一直默默的低着头,车上的气氛极其压抑,看来今日入宫要求的事,应该很是难办。
离宫门还有半里地的时候,柳莺和拂云揽月一起下车随行。宫里侍卫森严自不必说,柳莺心里记得揽月的嘱咐,自进了宫门,这一路上一直是低头缓行,因此除了看见一拨又一拨的侍卫从身旁路过,其余便只有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石板路。
到了正殿内,柳莺和拂云揽月一起,随公主行了大礼,然后便退出去在殿外等着了,只留下公主和官家、娘娘在一起说话。
一开始,因三人声音压的低,加上又是在内室说话,因此除了官家的“你说”和娘娘的“别急”两句话外,别的话就一句也听不清了。
柳莺在门外站的无趣,便趁机打量起皇宫的模样来。
柳莺觉得,除了红墙黛瓦的颜色,以及院子大上许多倍,院里的人多了上百倍之外,这皇宫与徽州那些官富之家的宅子,看上去也没有太多的不同。
看完了宫观式样,见公主还没有出来,柳莺便只好往身旁侍卫的脸上身上瞧去。
先是看衣着,后是看长相,把当日在大柳树底下算卦先生教她看面相的口诀套了一套,最后实在是能看的都看遍了,便只好端详起石阶上面的纹理来。
柳莺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里面传出来几声呜咽。
“父皇,你真的忍心女儿嫁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吗。飞沙漫天,饮血生啖,草原人过的什么日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啊,你们就那么忍心女儿去受苦吗。”
这是公主的声音,此前她一直压低了嗓子说话,如今音调高到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想必是所求之事没有得到官家娘娘的允准。
“草原虽不及中原富庶,也不至于到你说的那种地步。你是公主,自小受万民供养,如今国家有难,你不出来为国分忧,那你如何对得起万民,对得起我与你母亲。再说,历朝历代一直有公主和亲的传统,此举也不是独独亏待了你一个。”
这是官家的声音,言语虽然有理,但语气实在是冷漠至极,就连柳莺在外面听见,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公主显然也被官家的冷漠刺激到,她当下便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我出身皇家,食万民之奉,为国分忧本无可推脱。可你们明明知道,这次所谓的和亲,也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罢了,等他们来年粮丰马肥,还是要打回来的,何必白白送了我去。况且,朝廷还有镇远将军和定远将军,他们两人骁勇善战,威名赫赫,一向为草原人所忌惮,为何不让他们出兵剿敌,一鼓作气永绝了后世之患。”
“举一人可抵百万兵,如今国家财政艰难,哪里有钱打仗。”官家并没有被公主的情绪所打动,依旧冷冷的说道。
“财政艰难,财政艰难?父皇,你以为女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嗯?”
“前年,大哥大婚之时,因赶上万使来朝,你说要显出咱们天朝上国的体面,花费足足多添了两倍,那何止一座金山银山。去年,明明是二哥在治水患上办事不力,以至于灾情扩大,民怨滔天,你却说二哥劳心劳力,实在辛苦,给他在涿州新造了一座鹿苑行宫。今春,定和的宅邸本来好生住着,平白无故又大修了一遍,里面新添了无数的珍奇宝物。这还算小钱,梁国公一年......”
公主一边呜咽一边说着,心中似乎有无限的委屈要吐出来。
“梁国公?嗯?你知道什么?”官家听到梁国公三个字,声音突然尖厉起来,紧接着传来一个短促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啪!”
“放肆!”显然,官家给了公主一记响亮的耳光。
柳莺不安的看向身旁的拂云,她显然也听到了,但她除了嘴角有些抽搐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父皇,求您收回成命,别把我嫁到草原去。”公主挨了打之后,没有敢在梁国公的事情上说下去,而是继续求其情来。
“你说,你知道什么?”官家的语气比最开始还要冰冷和无情,在柳莺听起来,这句话冷的像一把刀子,此刻就架在公主的脖颈上。
“父皇,不是女儿非要违逆您。朝廷上下都知道,也木可汗就是个傀儡,他当日对自己的宠妃都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你让女儿去做他的王妃,往大了说,丢了朝廷的脸面,往小了说,岂不是让女儿送命去吗。”
“我让你说,你知道什么?”
“父皇,母后,求求你们,疼惜疼惜女儿吧。”公主此时的声音,已经比哀求还要令人动容了。
“此事朝臣一意,百姓拥护,利国利民,无需多言了!”官家显然是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父皇......”
“来人,公主身体不适,送她回去静养。”
话音刚落地,门便打开了,两名内官将浑身无力的公主拖了出来。
原来,公主百般哭求无果,加上挨了狠狠地一巴掌,刚才已然晕倒过去了。
柳莺和拂云揽月慌忙迎上去,只见公主双目紧闭,浑身颤抖,气色苍白,豆大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竟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拂云拿出手帕子,不住的给公主擦去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泪水越擦越多,只是擦不尽。
揽月见公主瘫软在冰凉的地上,无力支撑起身子,生怕身子被冰出毛病来,便哭求内官要了一副软轿,然后用软轿抬到了宫外的马车上。
公主回到府里,一不进茶水,二不做言语,只是呆呆的看着床上的纱帐,不住劲儿的哭。惜宁等众人听说了宫里发生的事情,都轮番来看公主,只是谁都左右不了和亲一事,也只能强言安慰几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