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未时二刻,沈清如自高家驾了一辆马车来接柳莺,阮玉衡不放心,也上车跟了去,三人各自想着心事,一路上对坐无话。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车子停下来,沈清如将帘子掀开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便回头对两人说道,“到了”,于是三人一起下了车。
柳莺抬头看去,只见面前好高一堵马头墙,黑漆大门油光水亮,两边各嵌了碗口粗的黄铜钉八个,门口砌了三阶石阶,打磨的极为光滑平整,几乎可以照见人影儿,两旁高高矗立着两个石狮子,模样煞是威风。
柳莺心想,好生气派,该是何等富贵的人家。往门首看时,却不见匾额,往两边看时,也不见对联,只有各色人等不停的进进出出,宛若过江之鲫。
阮玉衡也是满腹狐疑,不知道沈清如给柳莺荐的是什么去处,是否可靠,看他正要抬腿往前迈,赶紧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只说是个上好的人家,这究竟是谁家,怎么连个匾额也不挂上,难道连自家府邸的名号都不好意思写出来给人看吗?”
沈清如甩了甩手里的珠串,微笑道,“这是梁国公的宅邸,他为人一向淡泊低调,不愿让人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国公府,故而不曾悬挂牌匾。”
柳莺闻言诧异道,“这可奇了,那些公侯官宦之流,就算没有牌匾,也不会不知道这是国公府邸,若是一介布衣,就是把牌匾贴着脸挂着,他也不会进去。你说他为人低调,那府邸大门为何又造的如此恢弘气派,我看难以自圆其说。”
说罢看向阮玉衡,往常他一向颇有见地。
阮玉衡此时却陷入了沉思,他听到沈清如提到梁国公府,便想起那日来寻人救梁国公小姐的情景来,
当时他策马赶来,飞身便下来喊人,若是没有牌匾,他怎知道这是梁国公的府邸,既不知是谁家府邸,又怎会上去贸然叫人,这可不是他做事的一贯风格。
随即又细细将前后经过一想,是了,是了,那日是一路问过来的,听见路人指认,便不曾往门首上看。
如此看来,今日要找柳莺做伴读的,想必就是那日陷入泥坑的梁国公小姐了,如此倒是缘分奇妙,当日任谁也再想不到还有今日这一番相遇。
沈清如此时一心记挂着正事,当下顾不得招呼他们两个,先拾阶而上,一脸恭敬的向门房递了拜帖。那门房打开看了一眼,便招手叫来了一个小厮,让他引三人从偏门进去。
三人穿过门厅,随即一副奇特的景象映入了眼帘。原来这梁国公府通往正门的路,不是层楼叠榭、亭台耸立,也不是丹楹刻桷、雕梁画栋,却是一派草木郁郁,果实坠累的田园风光。
这等景象与国公府的大名实在是不匹配,当下三人都不禁看呆了,正要往里面打量,那引路的小厮却引三人走入了边廊,迤逦往深处走去。
直到前面被一扇月门挡住,那小厮方停住了脚,才刚敲了两下门,便有一个梳着双髻,身着绿裙的小丫鬟开了一条门缝,探头问道,“来了?”
小厮点点头,转身对三人说道,“只这位姑娘进去,里面都是女眷,还请两位公子在外面略等上一等。”
柳莺闻言,便撇下阮玉衡和沈清如,跟在那个双髻绿裙的丫鬟身后,往月门里面走去。
不料才刚进了二门,又从旁走出一个偏髻粉裙的丫鬟,接过柳莺,穿过花架,将她引到一扇小门前。
这时,眼前看到的景象已与适才门厅所见大不相同。家具、摆件看上去都颇为考究,就连匆匆路过的几个丫鬟仆妇,穿着打扮也不入俗流。
柳莺没见过这些,因此也细说不大上来,只是觉得满目富丽,处处暗香,移步易景,美不胜收。
柳莺站在小门前,正思忖着该不该进去,那粉裙丫鬟却拉了两下她的衣袖,示意她在外面先等着,自己则走向门口,与其中一个守门的丫鬟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守门丫鬟便转身进去,直到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方才走出来,对着柳莺和气的笑道,“进去罢,有什么便说什么,我们小姐极是和气的。”
柳莺望着她,也笑了笑,拎起裙摆轻步往屋内走去。
进屋四下一望,却没看见人,只有鹅黄色的纱幔随风轻摆,琳琅满目的玉器随处可见,还有就是刚才在院内闻到的一缕暗香,此时香味更加浓郁了。
柳莺小心的往四周张望,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先开口,这时身旁传来了一个清丽无比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做何营生,为何要来做伴读。”
柳莺忙侧过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我本名柳莺,就住在西街上,父母本来是开铺子的,后来......”
话还没说完,面前鹅黄色的纱幔忽然被掀起来,里面露出一张秀丽丰美的鹅蛋脸,姿色虽不是十分出众,然而明眸盈盈,一笑嫣然,也让人见之难忘。
那小姐一脸的不可置信,口中惊呼道,“你是柳莺?”
柳莺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不清楚小姐为何认得她,更尴尬的是,她想不起来何时何地曾与这位小姐相见过,当下便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这时,小姐却一下子从竹仙人(一种竹子编成的摇椅,可躺可卧)上站起来,拉着她的手亲切的说道,“你忘了?前几日在山脚下,是你和一位公子救了我呀。”
柳莺闻言,便往小姐脸上细细端详,只是那日小姐糊了一脸的泥巴,如今只觉得有几分相似,却实在对不上号。
小姐看她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也来不及等她答话,便开心的道,“这可是大大的机缘了,你先是救了我,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荐来做我的伴读,这要是说出去,也算是一桩奇闻了。那日你陪着我们,说了你的事给我听,我都还记着呢,我看也不必再问了,只是不知道你都读过什么书,会写哪些字,还会些别的吗。”
看来家世背景这关是过了,接下来小姐要考问她的才学深浅。想到这里,柳莺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便浅笑道,“愿借笔墨一用。”
小姐便唤人拿了笔墨来,又搬来一副桌椅,站在一旁看她写字。
柳莺想了一想,便写了“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故常有欲以观其徼.....”
小姐惊喜道,“你读过《道德经》?”
柳莺点点头,“嗯,这是练字时看着字帖背下来的,除了这个,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也都读过,只是才上了几年学,所学尚浅,有些地方还没能深入体会其妙法所在。”
“字也写得很好,看着像是赵孟頫的影子。”小姐忍不住将柳莺的笔墨拿起来仔细端详,眼神里满是赞许。
“过奖了,也才刚刚入门。”
“好,很好。你人美心善,书读的多,字也写得漂亮,做事又有章法,真是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往日听人家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还不信,今日倒是不由得我不认了,看来那天我那身泥水倒是没白受。”
原来那日小姐陷在泥水中,听柳莺问话行事果断有度,心里早就对她生了几分佩服,如今一番深入了解,心下更是十二分的满意。
听到这里,柳莺忙关切的问道,“那天受的伤,可曾好些了吗。”
小姐挥挥手,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什么,他们几个因护着我伤的重些,我就只是擦破了点皮,不打紧的。”因又问道,“你做我的伴读,需得日夜在我身旁,同吃同住,不知你可曾愿意?”
柳莺道,“家里如今只剩我一个,在哪里吃住都是一样,自然无有不愿的。”
小姐点点头,接着说道,“徽州府,我只是在此小住,一向并不长留,不日就要动身往东京去,若要随我到东京久居,你可愿意?”
这话一下子把柳莺说懵了,国公府的小姐不在自家府邸待着,上东京去独自居住吗?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徽州的地界儿,东京是何等景象,她到时候人生地不熟,该如何自处。还有,阮玉衡,他怎么办,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吗?
小姐看柳莺不做声,便温言道,“离土另居不是个小事,想必你也没有出过远门,你回去好生想想,三日内答复我即可。”
随即转过身,拉了拉帘幔上的铃铛。
很快,外面走进来一个年龄稍长,长方脸,白面皮,右边眉尾有一颗红痣的妇人。她走到跟前,低眉恭敬的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这话把柳莺又说懵了,公主?她不是梁国公府的小姐吗?
公主眼角的余光瞥见柳莺一脸的诧异,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你看,我还想回头告诉你呢,可恨这个周妈妈,竟然被她说漏了嘴。”
那周妈妈听见这话,忙将头抬起半分,看见有生面孔立在公主身旁,忙称罪道,“怪我眼神不好,没看到屋里有客人,给小姐说漏了嘴,该打,该打。”说罢便要伸手打自己的脸。
公主忙笑着止住了她,“罢了罢了,今日还要劳烦你,就免了这顿打吧。周妈妈,今日有贵客到来,你亲手去做一桌上好的席面,把我从东京带回来的酒也拿出来,我要好好给我的救命恩人敬几杯谢酒。”
那周妈妈听到“救命恩人”四个字,一下子惊住了,心想什么人会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当下便浑忘了往日的天家礼数,惊的一下子抬起了头,往柳莺脸上身上看去。
她看见公主口中的“恩人”是一位身着布衣打扮朴素的年轻姑娘,心中大感诧异,却不敢做声,一面偷偷用眼觑看着,一面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等周妈妈完全走出去,公主又扭过头,不好意思的对柳莺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我悄悄来到徽州,不愿意太多人知道我的踪迹,因此除了这院里的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你既救过我,合该我主动说出来,不然就是对恩人大大的不敬了。”
于是,公主便将一个唤作拂云的贴身侍女叫进来,让她将自己的身份细细说给柳莺听。
原来,这位周妈妈口中的公主,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官家的嫡长女广宁公主。
广宁公主幼年孱弱多病,时常卧床静养,药汤不离左右,即便经由数十名太医轮流调养,也未曾见效。
官家和皇后忧心忡忡,只好将仰星台的领首台官唤来,看星象天文上是否有破解之法。
领首台官熬眼看了整整一个月的星象,又领了公主的生辰八字一番细算,最后向官家和皇后禀报,说公主前世孽缘太重,上世未能偿还得尽,这一世便都报应在命中第一个大运里。
若是公主投生在乞丐之家,这报应便应在钱粮上。若投生到犯人罪臣之家,报应便应在福泽上。
如今公主得巧生在皇家,已是富贵之极,又得官家皇后宠爱,也是爱怜之极,这报应无处发散,便一股脑的都应在了凤体上。公主在宫闱每多待一日,官家皇后的爱怜每多一点,身体便虚弱一分。
如今公主长到三岁,居然还能保的住性命,已经是医者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了。若要真正护住凤体安康无恙,公主需得离宫另住,长到十二岁,待头一个大运将尽时,那时再回来才能无碍。
官家和皇后听到“离宫另住”四个字,哪里舍得骨肉分别,当时便如割心剜肉一般,二人强忍住心痛,泪眼婆娑的问领首台官,是否还有别的破解之法。
领首台官奉旨回去,夜以继日的遍查古籍野史,终于在半个月后。找到一个前人试过且有效的办法。
那就是,由十名年龄十九岁整、身长八尺过半、手腕过裆的童男子,各自头顶一碗净水,从皇宫正殿起步,往西走一千步,再往南走一千二百步,直到步停数止。
最终无论走到哪个人家,也不拘这家的贫富老幼,都要管这家的男主人认做爹,管女主人认做娘。除去日常孝敬恭顺外,每月十五十六两日月圆之夜,需在月光底下摆上贡品,面朝南方,对月九拜九叩,敬祷干爹干娘长命百岁,福泽绵厚。
这法子听着荒谬,相比离宫另住骨肉分别,却好的多。
官家便吩咐下去,让人按照领首台官所言仔细寻找。谁料派出去的人说,找到的是一座废弃的空宅子,以前曾是上一辈梁国公的旧邸,后来梁国公搬去徽州,这宅子又小又破又偏僻,便无人肯要,如今竟是找不到主人。
这下官家犯了愁,没主人的宅子,可让公主认谁做爹娘呢。
这时,领首台官站了出来,问那个派出去的人,宅院里可曾有什么显眼的物件儿。
那人说,“家具器皿一应都搬空了,四处都落满了尘土,若说显眼,只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未曾移走,如今长得郁郁葱葱,足得四五个精壮男子方能合抱得住。”
领首台官闻言大喜,赶紧回身禀报官家,说“宅子没有人做主人不要紧,这棵大树生长多年,躯干枝叶上有天地之灵气,这大树就是院子的主人,如今让公主认大树做爹便可。”
比起女儿认别的人当爹,认树当爹可让人心里好受的多了,当下得了官家首肯,领首台官便带了一众手下,前去那院子里把“娘”找出来。
那院子多年废弃,院内杂草丛生,领首台官好一番勘测,最后指着紧挨大树的一口水井说道,“这便是“娘”。”
就这样,三岁的广宁公主为了保凤体康健,认了梁国公旧邸的大树做了爹,认水井做了娘,每日奉茶勤恳清扫,每月两日月下清供。
后来官家回过劲儿来,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实在荒诞可笑,便让梁国公重新把这宅子认下来,又把方圆五里的地方都划给他,经过一番仔细修葺后,充作公主府邸。
因这宅子的主体属于梁国公家,且公主认了大树和水井做爹娘,众人不好再称作“公主”,便上上下下都称她做梁国公府的小姐。
后来公主健健康康的长到了十二岁,得官家重新赐回了广宁公主的封号,但因众人叫惯了,她也常常自称自己为梁国公府的小姐。
如今外事忧患,北方草原部落不时骚扰,朝堂上下为平息四野,恢复边市贸易,都想让十七岁的广宁公主为国分忧,前去与草原首领也木和亲。
公主在东京被聒噪的烦心不已,便瞅了个空儿,悄悄离开府邸,往徽州府散心来,梁国公便辟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儿,专门给公主居住。
柳莺听罢,心想皇家居然也有这等荒谬之事,心中不免感慨良多。因两人年纪差的不多,又都有一番坎坷离奇的身世,当下便都觉得亲近,不免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周妈妈进来说席面已做好了,问什么时候开席。
公主便携了柳莺的手,邀上阮玉衡和沈清如一同入席。
虽说公主身份尊贵,言语行事上却从无倨傲之态,且她性格爽快,颇有男子英气,席上很快便觥筹交错,一团热闹。
只是沈清如无意中得见国公小姐金面,自以为是一番机遇,便不时殷勤奉承,引得柳莺和阮玉衡一阵腹诽。
至此,女主在徽州的生活就告一段落了。故土故人,自是难舍难分、
不过,心随境转,境随心变,换一方天地,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柳莺的卦词(那几句写的确实粗糙了一点),还有本文的文案,在此剧透一下: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这句话也与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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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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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