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画室管理严格,没有假条保安不放人,俩人寻摸了一圈才找到一处没有玻璃渣子的矮墙,让艺高人胆大的单鸾又给翻了回去。
童光磨磨蹭蹭,拉着单鸾的衣角,心里其实不大想让单鸾大晚上的跑回去,心说:早知道单鸾要来,今晚就洗个头了。
童琳其实说的不错,人容易被激素蒙蔽,今天是荷尔蒙,明天是肾上腺,上了头的人很难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利弊。她还顶着一头乱麻,可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不想再和单鸾分开了。童琳说过早的爱恋让当事人无法承担,更容易过早地夭折,童光其实听进去了。只是这一步迈得着实突然,迈得童光始料未及,当步子已经迈了出去,想再收回来就已经太难,童光只能让自己警醒点儿,尽力去避开那些支使着命运的陷阱。
飘飘然的人头昏脑涨,选错了一次就容易选错第二次,对和错的方向已然颠倒了。
“到了给我打个电话,”童光拉拉扯扯着,总想把时间一拖再拖,“我......我二月十七八这样考完就回去了......嗯......”,她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也不知道是在蹭哪块不存在的土。
单鸾在等她的后文,看她一直挤不出下半句话心下就了然了,她笑笑拉过童光的手,轻轻印了一下童光的额头说:“好,我等你。”
童光巴眨着眼看她,在那样热切又期盼的眼睛中看她从墙头上跳下去,消失在另一端。
近些年来‘飞车党’日益猖獗,青天化日下就敢开着辆摩托飞车抢劫,各大城市都紧锣密鼓地加装了道路工程设备和街上的便衣巡逻人手,但普宁的市政不知道有延迟还是犯上了老年痴呆,政策的落实有一搭没一搭,整得多少有点人心惶惶。
单鸾不是那种不知所谓的人,天色太晚了,好在普宁夜生活还算丰富,她有意识地沿着那些大路走,一路倒没什么事。过了桥后有一段绕不开的路烂尾楼群和建筑垃圾林立,食色性也的人类天才般地在这片荒地中长出了烧烤摊集群和红灯区。扫黄行动过后,那些烂尾楼里藏着红灯区的传说被清理了,连着烧烤摊子都一避三千里——转到了三中的另一头,白天这里看来只是有一点荒。
单鸾加快脚步低着头匆匆跑过,不知道跑到哪一块地方的时候,她听到了重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脚步声像是聊斋故事里踩着影子的鬼魂,无由来追逐着过路人以此吞吃活生生的魂魄,但在这片夜色中,这脚步声远比鬼魂可怕。
单鸾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等她意识到什么,一个怀抱像是洪水一样压倒性地挤了过来,一下子就把单鸾挤出原有的道路,拖到了转角的一个小拐角里。一瞬间,那种带着咸腥汗水的潮湿味、发酵过后的酒精味、还有洗不干净的堆叠在阴湿环境里的衣服味道挤满了她的鼻腔。单鸾刹那间感到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呼吸不上,好一会儿没能缓过神来。
抱着她的男人松开了点儿距离,头挨在她的肩膀上使劲儿喷着热气,口齿不清地拉扯:“小美女,好久不见。”
单鸾浑身寒毛倒数,手脚骤然发冷,却听到拐角口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以为意地在嘻嘻哈哈的笑。堵路的人哈哈笑着说:“在这里都能遇见真是缘分啊,要不要一起玩?”
单鸾大脑飞速转动,她看清了对面那个人的脸,她是见过的,她在小卖部打工的时候听到这俩人在店里大骂童光是个‘婊/子’,她由此突然生出了多管闲事的心,跑到KTV去叫出了童光。
单鸾手脚都在抖,但强行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一点,她一边手伸到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一边说:“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朝她头上扇了过来。对方的力气太大,单鸾生生受了这一下,整个人往墙角倒去,头在坚硬的墙壁上狠狠撞出一块血痕,她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痛,似乎半边脸肿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额角流下。
“妈的,摆什么谱,臭婊/子!”男人嚷嚷喊着:“我都听文哥说了,谁不知道你是个出来卖的婊/子,和童光按个贱人一样!怎么?能卖给别人不能卖给我们?装什么假清高!”
单鸾被那一巴掌打得眼前直冒花,泥点子溅到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记忆断了线,还以为自己身在一区后巷那间狭小的屋子里,被单悦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口水合着眼泪流到地上,只能祈求谁来救救她。然而下一瞬间她就清醒过来,李小婷不会从天而降第二次,她也已经走出去了很远。
单鸾摇摇头,感受到对方正在撕扯她的领口,校服外套单薄,对方这么一下连着底衫带外套被从上到下扯断,露出了衣服底下单薄的身体,连撕扯的动作都和单悦那么相似,冷风一吹,裸/露出的皮肤立刻就见了红。
另外一人看到这场面也跑进来围观,压着她的人更加兴奋地去扒她的裤子。
长大的单鸾没再哭泣,她回想着单悦的模样,拉开自己完好的那半边脸颊的头发,另一只手没去阻拦反而轻轻压在了对方的嘴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她吐了一口若有若无的气,好似吹干净了一点对面冒出来的酒气:“当然可以。”
对方愣住了,转而一个更大的笑容在他的脸上露出。
“给钱我都行啊,”单鸾轻轻压住他的手:“但不要在这里,这里离学校好近,我们找个里面的地方吧。”
她见过很多暴力,也经受过很多暴力,这不是第一次,单鸾知道怎么忍受它。单鸾是单悦的女儿,她总是想摆脱这个阴影一样的诅咒,然而这一刻她和单悦重叠在了一起,仿佛没有变过,仍然流淌着沼泽女巫的血脉。她模仿着单悦的模样,轻轻在对方耳畔落下一个吻:“好吗?”
对方放开了她。
童光想到还要谈十几天的‘异地恋’,撒着娇让单鸾把自己的号码设置成了快捷键,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摇着尾巴凑近听筒,却听到对面传来男性的声音。对面的争执愈发激烈,童光的脑子这辈子都没转的那么快过,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立刻把话筒静了音。她听到单鸾说出那句‘给钱我都行啊,’的时候,童光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
童光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心里大喊着:“我不能在这里掉链子啊!”但是眼睛已经模糊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画室对外通讯的电话亭里面,拨通了江十一的号码,江十一还没睡下,电话接通得很快,他说:“你好——”
童光一边听着单鸾的电话一边几乎要哭出声来:“江叔——单鸾被人带走了,你救救她——”
单鸾合拢自己破布一样的外套,散开的头发挡住高高肿起的脸颊,即使两样东西都根本都遮不住什么。另外两人开着摩托车,把她带到不远处的出租屋中。出租屋有三楼高,外面是同样黑压压的楼房,楼房间距靠得很近,这个时间点许多租户都睡了,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黑压压的一片房屋密集地排布着,构成交错杂乱的小路,天顶上露出狭小的‘一线天’连通外面,连这里都那么像一区后巷里面的那间危房。
单鸾上下打量了一圈,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西兴路里面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刚才在底下还看到一个‘阿福白蹄花’,我听我们同学说过,好像还不错。”
男人不耐烦地跪到中间的床上去:“别说废话了,过来。”
“好啊,”单鸾站在窗边,没有任何迟疑地把身上的破布往下一撂,大方透露下面只穿着内衣的美丽躯体,仿佛这只是她招摇手段的一部分。她朝着对方轻轻招了招:“你不想自己来吗?”
男人们被女巫迷失了理智,跌跌撞撞地向女巫跑去——
——却在下一秒,被她用尖刀戳穿了眼睛。
单鸾不敢迟疑,拉开窗户就往下跳,落下的姿势不好,也没能找准位置,她的身体狠狠撞在二楼假装在阳台的铁网上,又从铁网往下掉,掉到了一楼的晾晒棚顶。同样的动作不知道要在电影里表演多少遍,演员们似乎轻轻松松,可光撞的那么两下就险些让单鸾失去意识。剧痛席卷着她的身体,五脏六腑都被冲击的力量扯离了原位,天旋地转之间,她把今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这还是托了这些非法楼间距的福,要是直接撞到地面上,恐怕她立刻就能归西。
楼上闹腾一片,她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声和动作的声音,单鸾撑起身子就跑,她刚刚手抖得太厉害了,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戳准,但她不能补刀,只能抓紧一切机会逃跑。脚估计是扭到了,站起来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但她不能停,不敢停,硬是把脚踩了下去,哪怕踩断了她也要跑,一瘸一拐也要跑,拼命地跑——跑出这些交错的命运中。
单鸾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这些楼层排布密密麻麻,小路七弯八拐,也不知道自己钻进了哪个角落,只是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就觉得安全。实在跑不动了,她就找一个隐蔽的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小灵通’在逃跑的过程中遗失了,她只能碰碰运气,或者等到天亮被人发现为止。
夜风带走了体温,单薄的衣料保护不了脆弱的躯壳,她把自己蜷成一团,抱紧了这具青紫交错的身体。眼皮愈发想往下耷拉,但是剧痛一遍又一遍地从身上任何一个角落传来,和模糊的意志艰难的做着对抗。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听到附近出现了嘈杂的声音,单鸾叹了一口气,强打着精神扶着墙站起来,想往其他地方再走一走,还没走几步,低温和失血拉扯着她,意识几乎要模糊过去。
她听见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单鸾模模糊糊地想:“就算今晚发生了什么,那也不要紧——”
□□浅薄,灵魂苦厄,连命运也不算什么。
她会痛苦、会挣扎、会疑神疑鬼、也会自暴自弃,她会在一遍遍打碎了骨头的惨叫中再一次重塑起躯体,但之后,什么都不能催折她。
“只要我还活着,我要去报警,我要去争取我应得的一切,光明的、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阳底下。”年幼时弯曲的街道深邃又细长,房屋累叠,黑色不见天日,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尽头,“我已经从小时候的一区后巷里跑出来了,从此以后,没有人能再拦得住——”
我。
支撑不住的单鸾晃了一下,向前倒去,倒进了一个沾满了哭声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