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如雪有几处房产,大多时候都住在江岸这一头,距离不远,接到保安电话就往三中来。刚被人从被子里薅出来赶得有些急了,到画室的时候出了些薄汗,她把针织的外套挂在臂弯上,底下的毛呢裙子褶都没乱一个,仔细看,那半头的睡眼惺忪都是捯饬过一番的,精心得恰到好处,实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看见画室满地的狼藉愣了一瞬,倒也没大惊小怪,走上前查看了那幅画,轻轻划拉了一下。
冯如雪松了口气,拍拍单鸾的肩膀:“没事,没弄脏。”
说罢她用指甲稍微扣了扣画板的一个角落,竟从上面抠出一张在黑暗里肉眼看不见的薄膜出来,随着薄膜的揭落,那两条不甚干净的蓝色‘泪水’也跟着一并揭落,画像回复原样,幽幽望着人世。
“画没干透,学生盖了一层薄膜防止弄脏画面。”冯如雪看着画越看越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她回头看了一眼旁边耷拉着头的小孩,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人,两厢对照之下,她惊呼了一声:“你是单鸾?!”
单鸾心不在焉,没力气似的点了点头,下巴几乎挨在了胸口上。
“诶呀,”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两圈画,她呢喃了两声什么单鸾没听清楚,但她听到了最后一句,“......那还不如拿去参赛呢。”
单鸾猛地抬起头,近乎有些失态地抓住了冯如雪手中的外套:“冯......”她开口嘶哑了一声,竟然没能一下顺利发出音来,“......冯老师,童光为什么放弃比赛......她说是校招冲突......是真的吗?”
冯如雪楞了一下,大概没想到童光找的借口能找得这么粗糙。冯如雪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扶住画框,仰视着那高不可攀的画,她生出了一点小小的私心:“单同学,你既然这么问,多半应该已经猜到了。不管什么比赛,她画完了投稿,也就交一张纸的事,怎么会冲突呢?”
“她有能力,我作为她的老师,当然希望她能走最快捷最好的路。”冯如雪说,“但是你看,这画画出来的时候,她眼里你这么......”她似乎是想找一个比较恰当又深刻一些的形容词,漂亮太轻浅,圣洁又太过缥缈,可虔诚的人描绘自己的心意时,这画本身就高高在上。
“......美。”
画布的纹路透过室内的灯光轻轻映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侧脸染了一点漆黑的墨色:“画投映着绘画者,美丽的东西,美得叫人质疑啊......”美丽招惹流言,质疑要有答案,窥探要有结果,说不出来,就有别人帮你说。一个人跑得过一千张嘴吗?冯如雪接着道,“我比你们稍微经历得多一些,明白这世上有时运这种东西。这玩意儿太虚了,既要时机,也要运气。就算你再有本领,一次错过,可能终其一生都未必再能挣一次。我是有私心的,不希望小光错过任何、哪怕是昙花一现的好时候......但她经得起质疑吗?”
“当然了,”冯如雪站起身摊摊手,“小光家境好,她不吃这个的话,别说错过一次,错过几千次都无所谓。”
“只要她不在意。”
冯如雪紧盯着单鸾,童光可以不在意,这位小单同学呢?她也可以不在意吗?毕竟她说的只是一个‘她’,受质疑的却要是两个人。童光这个罪魁祸首,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她受质疑是理所应当的,那另外一个人呢?她本应纯洁无瑕,仓促入镜,也愿意陪罪魁祸首一起迈入质疑中吗?
单鸾猛地抬起头,问冯如雪道:“......我该怎么做?”
她眼里的动摇太过晃人,像探照灯一样高,把冯如雪轻轻一晃。冯如雪愣愣端详她良久,看着看着竟生出了一点玩心,她说:“你呢?你怎么想?”
单鸾本来被单悦那诅咒一样的言辞匆促追赶时间而变得麻木不仁的心里生出了一点沮丧,单悦本身没有多此一举的人性,不知什么原因生下了她,总是用那种怨恨一样的眼光看着她,妍姐和单悦斗得死去活来,看单悦就觉得倒胃口。后来侄女没了,好不容易有一个能出一区后巷的机会,她又说懒得动地方。单鸾其实隐约知道一点,单悦早想叫她出去卖钱,妍姐一直不让,一提就要跟单悦干一架,她其实是怕她一走单悦就把女儿给当块肉卖了。后来遇到了李小婷,李小婷虽然总是说自己总想粉饰太平,但那时她拉着单鸾就走,从此远离了自己的前途和美满的人生,至今也还没能迈入婚姻一步。还有遇到的许多人,小到打工认识的同事、老板,大到身边的老师、同学,他们向单鸾伸出了援手,为此没有选择那个更符合利益的方向,她过得不幸,却是被呵护长大的。但单鸾心里一跳,忽然觉得好像呆在她身边的人都要为她放弃点什么,建筑她的血肉,那她走到这里剩下的一身,是否也太不详了一些?
她被那突然生出的沮丧淹没了理智,觉得浑身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她喃喃说:“......我希望童光好。”
这话太空泛了,大家在祝福他人的时候,如果平时不刻意收集一下,本身又不是那么有创意的人,心里没那么多的词,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回复上一句“我希望你好。”具体是怎么个好法呢?那就难讲了,后来网络有一句调侃的至理名言,叫‘又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这只是一句不走心的玩笑话,但其实多少能反映一点人难以摆脱的那丁点藏在底下的阴暗心思。所以在说出那句好的时候,是希望对方能好到什么程度呢?估计没人往下深想过,没什么意思,说说就算了。
只是冯如雪看来,这个被沮丧淹没的小孩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理智可以够她思考,她空空的心里除了沮丧,就真的只剩那么一点诚挚的心愿了——那大概就是,能有多好就多好的意思吧?
好到她想象不了、追不上、触碰不到,那也没关系,只要她够好就行了。
冯如雪轻声说:“长青杯年前就已经截止投稿了,本次赛事举办主办方在大林美院,按流程是他们收假以后开始海选审查,林美那边,我没记错的话是八号收假,就是后天。”
冯如雪道:“也就是说,投稿虽然截止了,但是因为还没开始审查,画稿还没清点,那些报名后又弃赛的名额自然也还没被刷下来。”
冯如雪手轻轻一挥,利落地把那画揭了下来,固定好,又三下五除二地把画塞进防尘袋里,“虽然有些违背程序正义,但谁让老师我恰好有点儿好人缘呢?”她冲着单鸾眨了一个俏皮的电眼,“我有一个同学在林美那边,或许我能拜托他帮帮忙,打一点点时间的擦边球。”
单鸾眼睛渐渐亮起来,又听见冯如雪接着说道:“参赛的事好解决,但问题还是那个问题,这话要是投了稿,多半都是要拿奖的。按照惯例,获奖作品要在画展上展览半个月,收展后,我们学校又会在美术长廊上公示获奖作品复制品,算来估计就是四五六月左右,”她看了一眼单鸾,“就在你们高考前后,可能大家匆忙惯了,没人在意,也就下一届学生看到惊叹一下,也可能......谁都说不好的事——那么,这个选择经得起质疑吗?”
冯如雪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单鸾的额头:“如果决定好了,我去搞定投稿的事,你去搞定小光,ok?”
单鸾摸摸被弹了一下的脑门,她皮肉细嫩,脑门一下就见了红,微微的暖意还留在上面。单鸾一点头,下定了决心,说了一声“好!”转头就跑进了夜色里。
忽悠完人的冯如雪站在画室的门口,从楼上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看到单鸾一路匆匆跑去的背影没入黑色中。冯如雪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突然感叹似的想到:年轻真好啊。
肉/体也好精神也好,年轻人就像带着包装的新产品,还没被消耗过,有那么多的情感和犹豫埋在皮肉下,能和这个七荤八素的世界融成一团,等时间把它们慢慢消化在身体里。而她随着年纪渐长,看世界的眼光已经变得寡淡了。
冯如雪摇摇头,刚准备回去,一转身刚才被她强行忽略的狼藉一片的画室跳进她眼中。就算冯如雪是美术老师、热衷色彩和变化,但这整个画室变得有点儿太鲜艳了些,天花板和墙壁、漫出一片污水的地面,五颜六色的色块亟待人收拾。这个迎头而来的艰巨的任务把寡淡的冯如雪冲得眼皮都跳了跳,她突然才想起来,刚刚忘记问单鸾到底是谁在画室搞破坏了......
单鸾知道童光的集训地点,童光抱怨的时候提过一嘴她们的封闭画室,单鸾认得位置,地方不远,就是有些偏——比三中还偏,平时只有一路经过三中的公交专车设终点站到那儿。问题是这个点公交早就停运了,江岸这头又很难打车——单鸾又给童光打了几个电话,童光在那一头估计都睡死了不知多久,电话陷入长久的忙音中。
单鸾知道时间仓促,也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她仿佛从童光身上看到那些为她错过的前程,生怕童光走上老路,就差那么一厘半厘,压根就不敢等,她找不到车,一咬牙,自己一路边走边跑,赶了两个小时的路跑到了童光的集训画室去。
单鸾跑到集训画室的围墙下才停了下来,她一路跑得险些气都喘不过来,直到这个时候理智才开始慢慢涌回刚才被纷杂思绪挤满的脑子里——整个画室机构这么大,她压根就不知道童光住在哪儿!?
这个点画室正门早就关了,外围的围墙有两人高,上面青白色的玻璃碎渣在墙灯的加持下拉长了影子,在影子上长出了从未有过的锋利,张牙舞爪地恫吓着过路人。
单鸾眯着眼睛估算了一会儿,稍微往后倒退了几步,加速跑在墙上蹬了两下,到最高点时抓住了一片比较大的绿玻璃,想借着体重较轻攀上去。结果那玻璃渣子压根就不稳,单鸾捏到手里晃着差些破土而出,她连忙手指使力弓成爪型抓住围墙的边缘,细碎的小玻璃一下就把她的手指压出了密密的小血点,但单鸾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使力把自己的身子撑了上去,成功用脚踩在了围墙的边缘上,翻墙翻得触目惊心。
围墙背后是一排一排的平房,童光现在沾了枕头就过去,常常忘了睡前处理一下个人需求,大半夜被憋醒是常事,室内没有独卫,厕所是公共的,她想也不想,抄了手机出门去解决一下问题。
回来的路上童光才发现手机屏幕上跳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手机的光源隔着滑盖闪烁了一下又熄灭。童光睡得模模糊糊的脑子不太够用,她挠了挠鸟窝似的头发,看见备注是单鸾,还奇怪单鸾怎么突然大半夜给她打电话,她怕回去吵到舍友,找了个角落回拨了电话。
通话键按下去的瞬间,童光听到旁边的围墙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头向上看去——手机屏幕上,‘单鸾’的备注像是心跳一样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从手机的屏幕上跳动到了身旁的围墙边上,跳出了星夜下正在翻越的人,她瞪大了眼睛,和对方看了个对眼。
欢快的音乐铃声伴着‘嘟——嘟——’的拨号声,从对方的身上响了起来,唱着和严肃的夜幕格格不入的小调。
简直像是什么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她一呼唤,她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