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之辈 第30章 日升

李小婷直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她在办公室里边写教案，一个高年资的老师带着一个小女孩儿从外边进来。老师见了李小婷就让女孩子和她打招呼，小小的女孩只是抬头看了李小婷一眼，一句话不说又低下了头。那个高年资的老师脸上见了点尴尬，打哈哈着说：“小婷啊，这孩子要去你班上旁听，给她留个位子。”

那是一个非常瘦小的女孩，看着可能只有七八岁，脸色蜡黄，头发枯燥，随手一抓扎在了脑后。她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异常宽大的老式三中男校服。校服上衣的下摆没过她的膝盖，几乎像一件裙子。她站在李小婷面前，人只到她的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不看人也不说话。有那么一瞬间，李小婷甚至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呼吸。她像一个被摆在角落忘记了时间的布偶娃娃，大扫除时才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扫出来。

老师说，这是上面领导塞进来的孩子，不算你们班的成绩，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给她找个位子让她有个地方待着听课就行了。

老师说，她叫单鸾，很少见的姓氏。

李小婷一开始以为是那种领导家不知哪里来的除了五服的亲戚，年纪又小，不好管教，还搞叛逆离家出走什么的，家长拜托领导塞进来感受下传说中的三中氛围，看看什么好学生影响能不能给醍醐灌顶了。那么小的孩子进初中来能听得懂什么？比起什么旁听生和插班生，这说法更像是要给不肯好好上学，又没地方管的孩子找一个合适的托儿所，针对后进小孩的一种‘训诫’。年轻的野兽不好驯服，所以要找要优秀的，专门的驯兽场所和驯兽师。

说是什么不用管，可这毕竟是领导塞进来的小孩儿，你也没法真就当空气了，多少还是要匀点儿精力。可优班的班主任哪有这闲心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也不好让闲人打搅了孩子们的学习氛围，于是这好事儿只能落在后进班的身上，李小婷没法拒绝。

初出茅庐的新人带了点学生气，还没完全摆脱学校那种不畏权贵的风骨。这孩子带了一层领导的光环，李小婷做不到拒绝，但也不想特殊对待，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下，她就不去特别理会她。李小婷做了最坏的打算，想过这个孩子会把日升班整得鸡飞狗跳，到时候她也就将错就错提出没法带好孩子、让领导收回成命的请求，可这孩子远比她想象得安静的多。

是物理意义上的安静。

李小婷在班级里宣称这是小升初上来参观学习的孩子，给她在后排的角落里找了个位子，一个周过去了，李小婷竟没有看到她开口和任何人说话哪怕一次。班上的同学一开始对她也很热情，围着人问这问那摆学长学姐的架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兴致缺缺，那个角落逐渐就无人问津。

有一天晚上李小婷下班回家，可能是十点还是十一点左右了，已经很晚了，教室里已经熄了灯。李小婷收拾东西路过她们班门口，看见黑漆漆的教室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唯物主义的李小婷不信鬼神，但大晚上蓦然间看见教室里有什么东西，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她大着胆子打开了教室的里的灯。

一开灯就吓了一跳，她看到单鸾坐在自己角落里的那个座位上，像是白天上课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李小婷心里升起了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恼怒，心想这孩子是叛逆得有点疯了吧。她嘴上带着气，但还是尽力克制自己：“同学，你怎么还在这？”

单鸾不回答，她换了个位子，往教室里面又缩了缩。

日升班也好，这个孩子也好，李小婷现在做得挺好，但是不代表她心里一点儿介意都没有。她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些烫手山芋接二连三地丢到她的手上无非是欺负她一没背景二没资历，她心里不是没有气的。李小婷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连轴转的脑子一下子昏了头，把工作上受的气迁怒到这个‘有领导关系的孩子’身上，硬是要和一个孩子一般计较。

她忽略了一大堆奇怪的地方，潜意识把这个孩子定义为传统意义上的公子小姐类型，加上她的奇怪行径，李小婷转不动弯的脑子把她的举动当成了是和‘老师’对着干的信号。她那点儿新人不合时宜的反骨，自以为‘不畏权贵’的叛逆一下子猛然冒了出来，不想却冒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李小婷迈着大步一下子就跑到了单鸾身前，一把把人抄起来——

她其实没想这么做，只是想把人从角落里挖出来，却没想眼前的小孩儿那么轻，抓在手上没有重量似的，一带就带起来了。

单鸾被她高高举起，没有任何感情变化空落落地在在半空中和另一双带着情绪的眼睛对视。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不是因为她怨恨或者狠毒或是别的什么，恰恰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她看着李小婷，好像一个被抱在手上的布娃娃看着刚刚得到玩具的小孩。主人或是喜悦或是憎恨或是无关她的迁怒流于表面，而她只是看着。

一具太过于生动的塑像望着她，李小婷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她回复了一点理智，轻轻放下单鸾，蹲在她的身前再次问道：“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去？”

单鸾望着她良久，像是一只新生的小兽试探陌生人的善恶一样打量她，半晌，才说出她和李小婷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她说：“关你|妈|屁事。”

李小婷温柔一笑。

她二话不说把小孩往胳膊底下一揣转身拎包出门关灯落锁，动作一气呵成，李小婷乐呵呵地往学校外跑了。

出了学校她把小孩儿就地一扔：“家在哪？走！”活像个恶霸似的。

李小婷盯着她，单鸾爬起身来想往学校里跑，李小婷没让，她抓着单鸾像给小乌龟纠正方向，单鸾跑一次她就抓回来一次。来回拉扯几次后单鸾终于放弃了，她有些丧气地向街边跑去，李小婷在后头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李小婷对大林不算熟悉，她老家是个小县城，小时候偶尔大人们进城来办事的时候会带着她一起。后来她人也算争气，考上了大林的高中，对大林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她现在和曾经活动过的区域。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一区，第一次进入一区后街，也是第一次见到单悦。

大林响应国家的政策将几个主要的人口居住地分编社区，编号越靠前就越早，越早的社区也就越老旧。所谓的一区后街就是穿插在这个老旧的居民楼丛旁边几条蜿蜒的小巷，小巷又乱又密，人流动得也杂。沿巷子的小矮房挤挤嚷嚷地挨在一块儿，隔音很差，要是有心，走在巷子中间没走两步能把巷头到巷尾屋里的动静听个齐整。

李小婷那时候也是胆子大，那阵子其他城市里发生了好几起恶**件，新闻一出整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大林市政紧急在几个社区里都加装了路灯，但肯定不包括后街。后街里头只有巷子两旁矮屋檐上挂着惨白的光歪歪斜斜映在泥地路上，她跟在一个小孩儿身后穿梭在黑暗的巷子里，竟然也浑然不觉。

随着一大一小越走越深，小单鸾停在一片亮着灯的房子面前不动了，李小婷走到她身边，被单鸾抓住了裤脚。

俩人正前方是个敞着窗户的小窗口，李小婷视力好，看见窗口附近摆着大堆齐齐整整的杂物，在往里似乎还有个货架，是个居民房改小卖部的售货窗口。窗户旁边挨着一根电线杆，底下横着两排堆叠起来的土砖，长凳似的靠在窗户底下。漂亮的女人穿着有些过分暴露的小吊带裙子，翘着二郎腿靠在上边抽着烟，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着两人。

那是李小婷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靠在墙上斜斜地往这边一睨，眼尾勾动着风流的多情，那双眼睛像是带着普度世人似的慈悲，和这块狭窄阴暗的地方格格不入。她咬着烟卷，白色的纸上印着暧昧的红痕，打着卷儿的中长发散落在胸口，随着胸廓的起伏掩盖苍白的雪。李小婷想起大学时候学校开了一门电影鉴赏课，那时候能看电影的地方很少，这门选修一经开设就被疯狂地抢占位子，就算没能选上课程的同学也会站在教室后边跟着蹭课。李小婷不太幸运，她是跟着后边里三层外三层站着蹭课的人之一。银幕里的明星大胆又美艳，周围的男女同学小声地惊呼，他们挨着头靠在一起窃窃讨论，银幕上的美人回眸眨眼，她抬手轻轻一勾，那个动作印在了无数惊呼的学生心里。可那些回眸勾手和大胆的艳情都比不过这晚暗淡夜色下她睨来的一眼。

佳期如梦，仿佛真像是梦里才能窥见的人，只这么一眼，会让漫天星色也为她心动。

她吸了一口气，朝着俩人的方向吐了一口烟：“小野种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