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杆举着剩下的半个指节大小的麻花冲进家门,第一个遇上的大人是正在院子里打水的爷爷。
他一直跑到井边上,气都没喘匀就捏住了他爷爷的衣摆,摇晃着撒娇:“爷,我想吃麻花,你上街去买麻花吧。”
铁杆的印象中,自家爷爷话不多,但是肯给钱,只要好声好气地说出想要什么东西,十次里总有五六次是会答应的。
可惜,他无比渴望着现在、立刻、马上就吃到的麻花,他爷爷却因为从没听说过这个东西而拒绝了他的请求。
“出去玩去,”皮肤黝黑的老汉子冲他摆摆手,“麻花不麻花的,爷没听过,跟你那些伴儿去玩吧。”
“这就是麻花啊,像麻绳一样,所以取名麻花……”
他迫切地把‘麻花’这个名字的由来解释完,又把那一点点麻花渣滓举到他爷眼前,终于换来了他爷的一瞥。
可惜,他爷只是平淡地看了一眼,接着视线扫过他身后的小伙伴,嘴里没说一个字。
后来任凭他再怎么解释,他爷都不再给一点回应。
首战告败,铁杆失望不已,不理会跟着进了院子的几个伙伴,他埋头又奔进了屋子。
爹娘的屋子、爷奶的屋子、连二叔的屋子他也闯了,可惜家里只有爷爷这一个大人在。
他好不失望,捏着手里那一点点麻花也舍不得吃。
失魂落魄地把小伙伴们打发走,他托着腮坐在门槛上等最爱他的娘亲回家。
这等啊等,等到巷子里飘出了各种各样的菜香,他才看到自己爹娘、奶奶和二婶。
家里铺子小小一个,由他娘和二婶两个人看顾就差不多了,他奶奶偶尔放心不下会去看看。
至于他爹是卖苦力的,每天做完帮工会顺路去店里接娘亲回家,而二叔则在茶楼做账房先生,每天回家都晚得很。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不过这次学乖了一点,先是对这些长辈嘘寒问暖一番,然后才把狐狸尾巴露出来。
被他盘到已经看不出麻花形状的麻花举在这些大人面前,铁杆挺直腰杆,大声诉说这个麻花有多好吃。
“名字很新奇,没听过,也没见过。”他二婶瞅着他手里的麻花看了好多眼,实在辨认不出来,只得摇摇头。
他奶奶附和着点了下头,不过神色十分警惕,显然已经看穿看他殷勤模样下的最终目的了。
铁杆眼珠子转转,扯住娘亲的衣摆要她蹲下来,然后笑嘻嘻地把麻花递到春花面前,“娘,你尝一尝,可好吃了!”
本来就是‘进口’食品,还被他的小脏手攥了这么久,香喷喷、金灿灿的麻花也经不起这般摧残,怎么看怎么埋汰。
食物是珍贵的,又是自己亲儿子从嘴里省下来的,春花没嫌弃,用嘴接过,嚼了嚼,还真品出了两分香味。
她回身看了眼丈夫和婆婆,“铁杆没说错,确实香。”但她还有个疑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朱家过年的时候也会上街买两样糕点供奉菩萨,年过完没多久,没见点心铺子里有种叫‘麻花’的点心呐!
“我和大牛他们在巷子里玩……”铁杆活灵活现地模拟了一下下午的场景。
“突然一股香味钻到了我鼻子里,那味道可香可香啦,光闻着就知道肯定是好吃的,我还问大牛他们,是不是他们谁家在做好吃的,结果姜爷爷家的门开了,迎花姨端着碗叫我们过去……”
“我凑到迎花姨面前就闻到了香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迎花姨好大方,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
不回忆不要紧,一回忆起来,好不容易压制住的馋虫又上头了。
他一把抱住他娘的腿,晃呀晃,哀求:“娘,麻花真的好好吃,我还想吃,娘,你给我买吧,给我买吧……”
只要请求没被答应,他能一直拖着一副有气无力的调调哀求下去,结局要么被打一顿,要么大人妥协。
很可惜,这次他挨了一顿揍。
没多久,巷子里响起了铁杆的哀嚎,声音之大,隔巷的姜家都能听见。
姜迎花把明天要磨的豆子洗好泡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巷子里也看不见几个来往的人影了。
她走进朱家院子,刚挨了一顿狠揍的铁杆端着饭碗蹲在院墙边小口地扒饭。
偶尔抽噎一声。
教育孩子是别人的家事,姜迎花不好多说什么,只提高了音量对着门里喊:“朱伯娘?”
“朱伯娘在吗?”
灶屋里洗碗的声音一停,隔了两秒有个人影擦着手走了出来。
“哎呦!是迎花来啦?”
“快进来坐!”声音爽朗,正是朱伯娘。
“不坐了,不坐了,就是给您送点东西。”推脱间,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了不少。
姜迎花把装了麻花的碗递了过去。
“我琢磨了几天,做了点上不得台面的零嘴,送两根给您家里人尝尝。”
巴掌大的麻花,姜迎花拿了五根,放在海碗里都堆得冒尖了。
“这怎么使得?你下晌已经拿了一根我家小鳖孙尝了,哪里还能再收你的?”
“拿回去!拿回去!心意伯娘领了,但是这些你留着自己吃!”往外推的动作朱绣桃做得一点也不含糊,姜迎花一时不察,差点把碗掉地上。
“哎呦!”
“哎呦!”
“哎呦!”
小小一方院子,响起了三声惊呼。
除了两位当事人,另一声当然是来自铁杆。
他一下午的心情起起伏伏,本以为挨了打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熟料还有反转?
姜迎花踏进院子看到了他,他也同时看到了姜迎花,那碗里堆得冒尖的东西不是麻花是什么?
听姜迎花说把这一碗麻花都送给他们家,铁杆眼睛都黏在碗上了。
才挨完打不敢出声,但脚步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两人的方向移了。
那碗险些掉落的瞬间,真真是把他急得要命!
发出惊呼,两个人大人都看着他,他也索性不藏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奶,又渴望地看看麻花,视线在两者之间梭巡,‘想要’两个字根本不用说出口。
姜迎花顺势劝说:“伯娘,您就收下吧。”
“你这……哎!”骂人的话缩成一句短叹,朱绣桃恨铁不成钢地屈起食指和中指敲了下铁杆脑门。
“伯娘承了你的好意,你好久没来伯娘家坐坐了,必须进屋去,伯娘给你倒杯茶。”
言谈间朱绣桃已经接过了海碗,另一手拉住了姜迎花的手腕,丝毫不容她拒绝。
一盏油灯摆在堂屋的桌上,桌边紧挨着坐了一人,正借了灯光埋头缝补衣裳。
正是朱绣桃的大儿媳林春花。
“春花嫂子!”姜迎花打了声招呼,快走两步到了桌子前。
“哎,迎花呀,你好久都没出来玩过啦!”林春花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起身招呼她,“快坐快坐,嫂子去给你泡茶。”
“不用不用,嫂子,不麻烦,您继续补衣服。伯娘喊我来唠唠家常,她去灶屋放东西了,马上就过来。”
朱绣桃确实来得快,这不,两人搭了几句话的功夫,她就端着茶过来了。
“你来得巧,灶上烧着水呢,正好开了。”
“那我运道真好。”姜迎花笑着接过,又道了谢,“没耽误伯娘做活吧?”
朱绣桃一摆手,“灶间那点事儿什么时候做不了?说什么耽误不耽误!你这孩子,病了一遭跟伯娘越发外道了,说话做事都这般小心,伯娘可不喜这样。”
责备的话仅是个过渡,姜迎花还没想好怎么做答,朱绣桃接着道:“麻花也是,拿这么多过来,自家都没吃多少吧?”
短叹一声,朱绣桃拍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今儿晨时你送了豆腐过来伯娘就很欢喜了,足够了。你家现下有些困难,伯娘都知道,下回有了好东西你先紧着点自己。”
“伯娘,我知道的。我会照顾好家里,照顾好自己的。”邻里一场,却能站在她的处境说出这种话,姜迎花心中略有动容,因此神色认真的应下。
朱绣桃见她听进去了,也不揪着这个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话说回来,这个‘麻花’伯娘还是今天第一次听、第一次见,县城糕点铺子都没有卖这个的,真是新奇得很。依我看,多做些拿去做买卖都成!你怎么想?”
姜迎花早打过腹稿,进屋前她就想好了,哪怕朱家人不问,她自己也是要在闲谈间透露出来的。
原本打算用跟姜家父子说的那一套说辞做了解释,说话时语气神态更惆怅一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糊弄过去就好了。
但朱家人待她真心,姜迎花也添了几分真诚:“伯娘,嫂子,也就在你们面前我说句心里话。”
她与两人各对视了一眼,林春花补衣的动作停了下来。
“麻花做工粗糙,样式半点比不上点心铺子里的糕点,但我确实想斗胆一试,挑着走街串巷卖一卖。
掏心窝子地跟您二位说,接手这豆腐生意以来我算过几回账。要是我家没遇上这些变故,凭这门手艺确实可供温饱,可如今家里每月基本的药钱都需不少,想治好些更是一笔我想都不敢想的花销。
卖豆腐收入只有这些,于是我站着想、坐着想,日思夜想,想来想去没别的好主意了,只想到个蠢法子,做些其他的吃食搭着一起卖,说不准能多攒个一文两文的,我爹的病也多点盼头。”
“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听到一半时朱绣桃就红了眼眶,“日子一定能越过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