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百年了。
没有人再愿意来了,醜三娘啊醜三娘,你放过我吧,我耐不住寂寞,我想走了。
人间的春桃该开了,你不想去看看吗?守着无边的无妄,沉睡的神仙也该醒了吧。
靳鮿走的时候这么给三娘说的,他走的义无反顾,没有回头看一眼,走的衣诀飘然。
三娘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没说什么,也就随他去了。
那滴泪,如人间朱砂那样红艳,像繁花开落,绽落在无妄之海的水面上。刹那海水翻动,波涛汹涌,顷刻之间,山海作变。醜三娘眼睛剧痛,红光一闪,一眼朱红,眼角有一红色水滴状印记。
醜三娘入了魔。
从她有记忆开始,四周只有海水与无边的黑暗。她忘不了,忘不了靳鮿是唯一闯入这片混沌无人的无妄海的鱼妖。她记得,他说:“我永远陪着你吧。”她欢喜落泪。
(2)
大鸟于飞,沧海之上。其鸣凌冽,震彻云霄。无形无影,随风而起。乘其脊背,可过无妄。大风起兮浪花扬,醜三娘迎着响入天穹的苍鸣,掌心凝结撑开天地的力量,周身一震,华发张扬,玉脊生羽,黑如利刃。振羽飞动,气流呼啸,冲天而上,瞬时光华,停在空中,犹如实体,“肃”的一声闪而不见。就这样到人间去了。
什么都记起来了。
三百年前,仙魔大战。仙界女战神华涟以一己之力破魔界女魔尊醜三娘三千变化之变,虚实模糊之感。重创魔界,俘获魔尊。将其困入无妄海,久置混沌,永世不得重返六道轮回。
我佛慈悲,预知变幻,若只囚于牢室,只会怨念深重,彼时生灵涂炭。遂取其魔性,封其魔灵,欲渡其成佛。
如今,血泪滑落,魔印出现,魔也更魔。
(3)
南海虚无道,金莲池中鱼。翠竹清凉韵,佛法无边量。阿弥观音座,下有妖童子。云翻水涌动,幻化成少年。皓齿膏凝脂,目朗眉间红。白衣绸如雪,袈裟不见藏。谦和卑躬礼,样样投影现。一心为正道,不分半点神。平淡静禅心,只做渡佛人。
鱼妖靳鮿,是那南海观音座下金莲池里日日潜听佛法的一尾通体玉白的得道妖鱼。观音说:“你心中有无量大爱。纵观世间之事,唯爱不破,爱寄人心,便可除魔祛障。你可愿意走一趟?去那地藏无妄海,去渡化一魔?那魔生性不明爱怜,狂躁易怒,只知幽愤杀人,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你愿用你的宽容博爱之心,感化教化她吗?”
“靳鮿常感佛法,时而落泪,不明之处,也确有想亲身体感一番,靳鮿定会竭尽所能,不负重托,愿用心中所爱,使她心怀慈悲。”
“南无阿弥陀佛。”观音神秘一笑。
(4)
琉璃金殿磐龙屈,业火燃烧魔鬼窟。戚戚哀哀荒芜景,没有人间好颜色。
醜三娘回到魔界,没有提过无妄海的一字片语。她周身戾气骤减,少了打打杀杀的冲动,但似乎也少了些许灵动。聊聊闲事,喝喝小酒,时不时去人间逛逛,带些小玩意回来,过得好不恣意快活。
春寒料峭远眉黛,桃色山寺香火缭。求姻求缘诸如是,红尘蚀骨万人行。山路泥烂,行人络绎不绝,桃源寺香客虔诚,摇签久等方丈解签答问。不多时,就排了长长曲曲的队。
方丈胡子狐白,褶皱堆砌在眉眼,笑意盈盈一脸慈爱:“姑娘的签虚呼变换,教人琢磨不透。恕老衲唐突,姑娘请看那桃树下的痴男媛女,分别一时便相思不断。看姑娘愁绪眉中绕,既是一段妙缘,何故不相见呢?”
“方丈有所不知,道不同不相谋,一个至恶,一个至佛,一个于世不容,一个于己有求,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年过张扬,一个岁正峥嵘,一个恋恋不忘,一个石心未动,一个至私,一个至仁,注定水火不容。”
“没成想,看姑娘英姿飒爽的着装,豪气万分的样子,恋上的竟是个杜绝情爱的和尚。”
醜三娘想,我过往经年,号令过千军万马,是何等潇洒风流。可那些刀剑却真的不知该如何应付那般温柔和暖的人。有时候真想打上一架,痛快流流血,累一累,睡一觉也便好了。
如今倒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睡着不如醒着,闲散聊赖,明明没有箍咒,却觉捆着双手双脚,施展不开,不知败在了那里。
三娘,到底是失意了。
看看?见见?
(5)
雨绵绵如温酒,半月之久,苍竹绿意浓,明眼亮目,小涓细流入江海,薄雾沁脾肺,消浊体清,身可自然悬浮,轻轻飘过。
红梅印嵌的油伞自擎在长墨华发之上,男子玉指负背而立,白衣翩翩蒹葭,垂眉低颔,含笑微微,清新淡然,无念无想。
女子黑袍加身凝望,黑发湿润贴在瓷白无色的肌肤,水珠晕开在脸上。
男子朱唇轻启:“三娘你来了?”
醜三娘没有说话,笑了笑,算做应答。
靳鮿转身向花丛锦色深处走去,边走边念念有词,“你来一趟也不容易,如今正值春景,不如一同前往,山上的花开了,清丽极了,做香茗裘囊也是极好,看看,怎么样?”声线朗朗,平平似水,不起波澜。
“不了,三娘唐突来此,衣衫全湿了。鮿郎雅兴之致,三娘不便打扰,这便离开。”她恍恍惚惚,不知怎的就到了南海仙山,看了又只想离开。
身后清清浅浅响起脚底板的轻踏声,混杂消失在雨声里,雨声渐淅沥,雨大了,烟雨朦胧,身影不见。
他如细风般笑了笑,径直往山上去了。他不禁想起当初离开之时说的那般无情的话,没有思索的脱口而出,似乎这样,他们两个,就不容易忘记。即便以后山隔着山,海连着海。
那日云水翻涌,天明空清。他问过座上菩萨,“我不明白?有一爱,萦绕心间隐隐作痛,不似与山川芸芸的旷广物博之爱,此爱有别他爱,蚀骨缠绕,疼痛难忍。”
“这,便是世间情爱了。”观音点点头,笑了。
(6)
世上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醜三娘呀醜三娘,是三百年点点滴滴!靳鮿我又怎会是顽石?
被抽去灵识、封存记忆的你就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我来之时你蹲坐在广阔无垠的水面之上,害怕的抖动身子,眼睛鼻子抽咽在一起,泪珠哗哗,哭得稀里哗啦。
你长得清冷孤丽,眉眼狭长,生下来就给人刀剑般冰霜。我本想你该是如何恶魔模样,却不想是这样,观音没教我怎么对付这样的妖魔,情急之下,只说:“别哭别哭,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怕。”
没有光亮,我便拿我的鱼尾来发光,鳞片通体莹白,温暖有霞光,你笑了,凡人所说的“一笑倾城”就该是这样吧。
时间没有了记叙,黑夜白天没有分别。我教你礼佛,你正襟危坐;我说善恶慈悲,你讲是非虚实。你有绝佳的领悟能力,是很聪慧的一个女子。
戾气狠辣仍旧在你的骨子里,我渡你少不了吃些苦头。情绪暴动是常有的事,你果然不是看着那般脆弱可怜的样子。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一如我在观音面前说过:“我愿用爱感化一切魔。”
只是在这过程中,似乎连我自己也没有控制好,情不知所起,未曾察觉。
后来想想,观音是否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呢?
(7)
伽蓝梵音荡空谷,佛莲幽花戏迷雾。晨曦迷离,天自澄明,远烟哧溜有一道白光闪过,轻音空鸣,一阵龙啸划破穹苍,化身铠鳞,战神踩祥云而来,垂脑叩首,作揖,朗声有丝郁闷:“仙都华涟拜见观音。”
观音笑:“是有什么疑惑之事吗?”
“确也。华涟实不明白,魔界一事靠华涟一人便可罢平,菩萨插手不过多此一举。那魔头醜三娘从前恩仇快意,虽败之我手,但纵观三界,也唯此一人可与我匹敌。如今出来了,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汤,我终于可与她对战,她却成日闭门不见,躲着我。谓实不爽。”
是也,四海八荒如今都知那战神华涟成天堵着醜三娘只为打上一架。
观音笑:“原来是来这儿兴师问罪了。罢罢罢,你且听我说来。”
“这世间万物,只要沾染上情爱这两个字,注定要为之劳损。此物非言语可明,却溃人心魄,使慌择不定,便觉任何事都消了热情,只想与心心念念之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不停不休。消伤思念,堪堪憔悴。”
“就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也会俯首称臣。”
“情之一字,就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华涟不懂,她郁愤离去:“这是舍了孩子去套狼吗?”
观音看了,又神秘一笑。
(8)
一道飞剑直逼过来,气如割刀锐利,醜三娘一个不敌就吐血跪地,周身血渍,打了五天五夜了。华涟也是凄惨不已。四海都知道这两人的事迹,等到靳鮿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昏死过去。一个是郁愤交加,一个是心上疮痍,遇上了,自然而然的就打上了。轰动一时。
眼睛,看不见了,应该是被偏走的剑锋伤着了。
四周有浓郁熬制药草的苦涩,醜三娘掀开步被,摸索着意欲起身,不想鼻尖突然萦绕一抹挑花粉香,手被人握住塞了一枝桃花。别样的,醜三娘安静下来。默契得,一切都心知肚明。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男子是个哑巴,永远不说话。女子有些害怕,问怕会离开。
他们一起走过人间热闹的集市,品尝人世繁复的美味。药草的苦涩一直在萦绕,眼睛还没有好。终于有一天,药苦没了,眼睛看见了,真正的苦涩也来了。只是这苦涩,让人甘之如饴,不生愁怨。
靳鮿走了,不见了,三娘知道,这次他回不来了,他去做他该做的事了。普渡众生,为爱为仁。
经年的桃花开了,已经一年了。
(9)
观音看着靳鮿,欣慰笑了,问:“你当真要削发为僧?为成为一个真正的佛。”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然只是昨日的事情,却已经好远了,靳鮿忽忆观音对他说过:世上之事,情爱是一物,这一愫念,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就在,摆脱不了。她忘了你,你可以爱;她记得你,你也可以爱。就像爱这大泽山川,爱这芸芸众生,即使没有朝朝暮暮,你仍可以爱。
靳鮿回:“是,心之所向,愿为僧佛;且,心中有爱,亦渡我成佛。”
“那便削发吧。南无阿弥陀佛。”
(10)
你渡我出魔,我便护你成佛。
不知什么时候,南海生长出一种奇异的桃桃,每至三月,开出黑色如墨的桃花,难得的美得诡谲瑰隽。听说是一清丽女子坐化变成的,至于是真是假就无从考证了。唯有那春光时候,灿烂繁华,幽香醉人。
(11)
话说那日华涟昏死不醒,一再下沉堕仙,不想坠入了凡间。似乎还遇见了一男子,有了一段风流韵事。
(12)
观音手持玉净瓶,一笑所有事就明。
珠语连机字字藏,不到最后不想象。